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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作者:憨八龜

  作者:憨八龜
字數:47645

1940年,舊中國在外敵炮火的摧殘下舉步維艱,各方勢力在這片千瘡百
孔的土地上展開了一系列明爭暗鬥。
本作的女主角白眉作為一名秘密地下黨員,在歷史洪流的裹挾與人性本真的
選擇下,參與了以三江口地區為舞台上演的一幕沉重正劇。潛伏敗露,黨派角逐,
影子殺手,奇妙愛戀……直至可怖的真相大白於眼前,她才得以看清故事的起點。
這究竟是一曲時代的悲歌,還是一場情故的繾綣?
細嗅吧,暗香將贈予你答案。
(①文中所涉及的地點、人物及事件均為虛構,切勿當真。
②戲説而非胡説。向為挽救民族危亡做出過貢獻的革命先烈們致以最崇高的
敬意。)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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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明月泛將疏影去,暗香疑是那人來。
1940年秋末,汪偽特務科陸續開展一系列抓捕地下工作者及愛國志士行
動。時任日本駐三江口領事館領事的鹿之島三郎向我下達指令,前去監督抓捕工
作。
對此安排,我自然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皆因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漢奸,做
了日本人的奴才。
至少,這是社會輿論所公認的不爭事實。
我很想告訴曾經親密無間的同學摯友,「賣國賊」白眉暗中配合黨內人士流
出了數份日軍戰略部署情報,間接瓦解了多次逮捕重要潛伏同志的秘密行動。
我渴望高聲呼喊:「白眉甘願為國捐軀,以換取中華民族之復興,驅逐喪盡
良知的醜惡侵略者!」
不過,也僅僅是想想罷了。
「搞潛伏,總要學會忍辱負重。」前輩的教誨我始終銘記於心,它總會輕輕
拭去忍不住溢出的辛酸與委屈。
某日午間,我隨特務科隊長錢滿貫帶隊執行工作。
此次抓捕對象是本地著名鹽商滕氏的長女滕豔。據我結合黨內與日方情報看
來,滕豔化用假身份,借往來江浙一帶大城市講學為由聯絡各地救亡圖存組織,
在數月間輔助開展大規模學生運動十餘次,對青年學生風向影響之大不容小覷。
我先前對於滕氏之家事並不十分了解,只清楚其深受鹿之島領事賞識,在經
濟上為日提供資金支持,在三江口一帶自然混得順風順水。如今才得知滕氏一家
一直在暗中支持抗日,我不由心生敬佩之情,同時也隱隱擔憂——倘若抓捕成功,
依滕豔常人之軀定遭不住刑訊折磨,滕氏家眷通共之事遲早會天下皆知,只怕那
時的滕家會落得無人生還的下場。
今日之事,我是否能憑一己之力幫到她呢?
我正在心中暗自忖度,下身卻突然傳來一陣異樣。一隻疙疙瘩瘩的糙手不知
何時掀開裙角,正肆無忌憚地搔弄我的大腿根,激得人不住悶哼三兩聲。
「癢癢!幹嘛呀……」我遏制住惱怒拍打着那手。用眼角餘光一瞥,錢滿貫
乾枯古怪的笑臉赫然映入眼簾。
「小姐皮膚姣好,就是脾氣犟了點……」他又想衝着胸前做下流行徑,我只
得勉強保持着僵硬的笑臉護住胸口,「一個賣弄身段,一個跑腿賣命,你我都是
日本人的狗,還是別把身價抬得太高為好。你説呢?」
趁我防備不當,他隔着衣料手法嫺熟地捏了一把,一股無形的電流隨之劈在
眉間,眼前霎時天昏地暗,我哆嗦着攥緊衣襬,雙唇若即若離地泄出不合時宜的
喘息。
旁人投來鄙夷的目光,而錢滿貫適時抽回了手臂,把目光移向車外裝腔作勢
道:「公共場合,還請白小姐不要自作歡愉。」
忍耐……忍耐……我輕撫心口試圖平靜下來。兩年了,整整兩年,曾經守身
如玉的傲氣早已被數不清的燈紅酒綠擊碎在一個個不眠夜的枕邊。男人在我眼中
逐漸固化為取悦以換取情報的機器,眼下的騷擾與以往酒酣耳熱之後的不堪景象
相比,倒像是苦難的生活給予我的一份施捨。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禁緊盯錢滿貫枯瘦黝黑、顴骨突出的側臉,無聲地大罵
人渣以泄憤。他早年只是個替日本人看車的保安,濕寒落魄的處境與溢滿富貴之
氣的姓名可謂是大相徑庭。後來才算得到機遇,借汪傀儡政權攀附上了鹿之島這
顆搖錢樹,給日本人忙前跑後迫害愛國青年以謀取權益。若是中國少些同錢滿貫
一般的卑劣小人,戰事的走向興許會大有改觀。
車站已至,望向人潮湧動的月台,我竊自祈禱滕豔同志能有幸逃出生天。
特務科的人借火車進站之際迅速在各進站口部署就位。避開錢滿貫的耳目,
在確保身份不暴露情況下,我熟稔地迷昏了一個壯漢。儘管不擅長槍火對拼,在
下藥方面,我還是相當在行的。
擺平了障礙,我伏在圍欄上細緻觀察着下車的每位旅客。一副副陌生的面孔
流雲似閃過,我突然後悔沒有騰出時間提前打探滕豔的長相。依錢滿貫的説辭,
滕豔此行秘密回城連生父滕氏都不曾通知,就自然尋不得接站之人。這條路行不
通,我又該如何早特務科一步辨別出來,暗示滕豔迅速撤離呢?
不料,錢滿貫又悄然出現在我的身側。「陰魂不散!」我正欲移步他處,不
料耳畔傳來低語:「往左瞅,剛下車圍絲巾的女的,去問她是否有興趣接受東洋
日報的採訪。儘快引她出站,你我都能儘早完工。」
「得了吧。錢隊長這麼明目張膽地偷懶,可別讓我攤上縱容懈怠的罪名,不
好向鹿之島領事交差。工作嘛,還是交由您的手下辦比較妥當。」我嘴上如是説
着,卻歪頭默默注視着目標女子的背影。
那就是滕豔?雖不能斷然判定,不過其身上流露出的文化人氣息還是格外濃
厚的。倘若確是其人,這便是我告知她有埋伏的絕妙機會,但這就正中了錢滿貫
的下懷——他故意向我透露此事也許僅僅是試探罷了。
「由鹿之島領事身邊的紅人白眉小姐起模範作用,供我們特務科學習參考,
這可稱不上是偷懶啊,對吧?」錢滿貫故意呲出一口黃牙,臉上仍舊掛着不懷好
意的怪笑。
抉擇就在眼前了。沒有猶豫的餘地。
「如果您不怕失望的話,我倒是大可以試試。」我終是決定搏一搏,推開錢
滿貫信步追上前去。機會只有一次,必須要推敲好言辭才行……
我與那女子肩並肩擠在人潮中。
「滕豔小姐?」我把聲音放輕,小到恰好觸及對方耳後的程度。見女子並無
任何反應,我正想重複一遍,她卻微抬帽檐露出一對清澈的眸子,細細打量着我。
「特務科的眼線已經佈下了吧。我早早就注意到了。」她異常地冷靜,一副
泰然自若的樣子好生瀟灑,「你是特意前來搭救我的吧?安排是怎樣的?」
如此從容不迫,這才是我心中最為景仰的革命工作者形象。難怪滕豔會被盯
上,此等心思縝密又善於鼓舞羣眾的志士向來是侵略者的心頭之恨,勢必要除之
以絕後患。
「我是代號煙花的***地下黨,車站眼下危機四伏,請配合我演場戲給特務
科看,然後速速前往安全地帶。」這句組織了許久以求精煉的話,我差點脱口而
出。
不對。有什麼東西出錯了。
直覺告訴我事情不應如此順暢。
我方才尚未自報姓名,即便眼前人正是滕豔,又何以料得來人的目的?況且,
誰會與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交談關乎自己安危的事情呢?
她的眼神絲毫不帶閃躲,隱隱約約透露出的期待意味似乎正迫不及待得到我
的答覆。
「不,不是的……」我深吸一口氣,儘量把每個字説得格外清晰,「也許您
有空餘時間接受我們東洋日報的教育專訪?」
滕豔不語,轉瞬又欣慰一笑。
啪。啪。啪。身後傳來響亮的掌聲。我心中的石頭也算落了地。
熟悉的手法爬上肩頭,不消投去視線便知是錢滿貫的色手作祟。我抬起鞋跟
狠狠跺向他鋥亮的黑皮鞋,痛得他直咬牙叫喚,嘴裏咒罵了些什麼便伸手去扒我
的鞋。「看我不撓爛你這騷蹄子!」他正欲獸性大發,「滕豔」卻開口了。
「收斂點吧。真是不知廉恥……」説來也怪,錢滿貫捱了訓斥竟恭恭敬敬地
正立着,往日拿着雞毛當令箭的狐假虎威之勢全然沒了蹤影。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裝作一頭霧水的懵懂模樣,刻意狐疑地看着
「滕豔」。
「白眉小姐,方才的測試完成得雖不算盡善盡美,不過也勉強合格了。」
「滕豔」此刻已褪去偽裝,樸素寬鬆的風衣下儼然一身幹練的皮衣,絲巾遮掩住
的是一道鮮紅的傷痕,顯然此前經歷過一番鏖戰。
「顧翹楚,顧小姐。」錢滿貫説得有板有眼,「汪主席親自派來協助領事館
渡過難關的高幹。剛剛撒了個小謊,還請白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我自然是無所謂的。不過,『渡過難關』是指……?」
「看來你還不知情呢。倒也難怪,就連鹿之島三郎本人也是聞所未聞,就連
我也是剛剛得知消息,那老狐狸尾巴藏得確實夠深。」我注意到顧翹楚的説辭—
—這個人敢直呼鹿之島三郎的大名,實在是不合乎情理——在暗處支撐她的恐怕
不僅僅是汪偽政府這麼簡單。
「據可靠消息,***高級特務梅已經藏匿在泱泱三江口的某個角落,正虎視
眈眈地覬覦鹿之島領事的項上人頭。數月前大川領事館的襲擊事件中慘死彈下的
雨宮領事是他的第一個目標,若干為帝國立下功勞的中國同胞也難逃一死。相傳
他神出鬼沒無影無蹤,是個相當令人頭疼的傢伙。當然,特務科有足夠自信保證
領事的安全,但常規的排查也是必不可少的……」
放屁。我真想罵到錢滿貫那張臭臉上。
共黨內部若有如此傳奇之人物,我怎會略無耳聞?大概是汪偽政府抓不到哪
位英勇抗日的無名英雄,便故意將帽子扣給我們共黨。真是人心險惡。
「總之,白小姐也好,錢隊長也好,這陣子還是與鹿之島三郎保持距離較為
穩妥。」顧翹楚笑起來甚是清純,但一想到這類人往往城府頗深絕非等閒之輩,
便又能從那不自然的嘴角里讀出些駭人的陰風。
「我大概瞭解了……不過,顧小姐此行應該不僅僅是為梅而來吧?畢竟梅如
此難纏,即便多您一人也無濟於事才對。」
顧翹楚聽罷笑得更歡了。「不不不,白小姐還真是誤會了。準確來説,我只
是順便傳信而已,我並不會參與特務科開展任何的搜捕行動。當然了,也不能全
怪鹿之島三郎辦事不力效率堪憂,因為這次任務的最佳執行者非我莫屬。」
「還是不要賣關子為好。」我差不多厭倦了她的言語態度,雖説鹿之島是醜
惡侵略者不假,但這份出自狗項圈裏的輕蔑也着實令人不舒服。
「去撬開一位老友的牙齒。」
她最終還是將慘白的微笑定格在臉上。
「白小姐,你我都清楚是誰才對。」
錢滿貫的笑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囂張。
真滕豔現在人在何處?在大腦高速運轉之間,思考中的我拋給自己一個無比
簡單的問答題。
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問題。
我不敢作答。
返回領事館的路上,我的思緒始終雜亂如麻。
滕豔八成是被捕了。想來也是,關於滕豔今日秘密抵達三江口的相關信息,
皆是出自錢滿貫之口,組織內部的記載也僅持續到上月末學生運動被鎮壓而已,
我在渾然不覺中被人牽着鼻子走了。前幾日任意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都可以,滕
豔的靴底踏上站台的那一刻便是被全身束縛關入秘牢的開始。
還有梅……我雖不信錢滿貫的一面之詞,但總也需要了解情況。正面刺殺日
軍高官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我相信即便是軍統方面也不敢貿然出擊,如此看來
梅反倒有可能是伺機介入的第三方勢力……
回住所後給前輩發封電報吧,正好詢問一下梅的事情。
這個想法一經閃過腦海,便不由心生慚愧之情。從事地下工作的時間也不短
了,我成功將白眉塑造成了童叟唾棄的漢奸走狗形象,活成了主流價值觀中的蕩
婦毒女,卻沒能以煙花的身份大有作為,間諜工作上的突破也愈發不甚理想。接
觸鹿之島三郎也有足足半年時間,到頭來竟還沒能取得最基本的信任,反倒讓汪
偽的人藉機試探了一番。原來所謂的「監督工作」不過是鹿之島對我的虛情假意
……
如此差勁的自己,還一味依賴前輩的幫助,向工作繁忙的他耍弄小情緒以博
得安慰,真不害臊!
我是否已經不適合這份艱鉅的任務了呢……
我的內心正搖擺不定,車子駛入了康平大道。街邊行人熙熙攘攘,看到官車
無一例外嚴肅地避讓開來。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模樣的人,從搭在泥濘小巷裏
的簡陋雨棚中大搖大擺走上街來,堅定地立在車前,背後還藏着什麼東西似的。
「礙事的東西……滾!」錢滿貫不耐煩地揮揮手,可那乞丐硬是一動不動。
「長官,您替日本鬼子當牛做馬,刀起刀落屠的盡是華夏兒女,此等大義滅
親的壯舉,真是值得舉國欽佩,頂禮膜拜!我先拜為敬!」
語畢,那乞丐竟硬生生朝車子撲來,手中緊握的竟是一塊斑駁的碎瓦片。
「反了你了!」我身邊好似一陣風掠過,便見錢滿貫已罵罵咧咧地躍下,橫
起一腳正中乞丐眉心。那人頃刻腿腳一軟,顫顫悠悠地跪倒在地,鼻樑呈扭曲狀
耷拉在鮮血四濺的臉上。沒等他恢復元氣支撐起身體,便又是一記有力的踐踏,
方才脱手的瓦片直直插入側腹,撕心裂肺的哀嚎響徹在我的耳畔久久不能散去。
四周的平民百姓跑的跑,叫的叫,眨眼間祥和的大道變得嘈雜不堪。少許異
常冷靜的人沉默地旁觀着眼前的一切,也無一敢上前勸解。
眼見那錢滿貫打急了眼,伸手去掏腰側的短刀,我趕忙衝下車來攔在奄奄一
息的乞丐身前。
他這麼做無疑是做無謂的犧牲,某種方面講是個十足的傻子。
但我卻説不出口。
那番話的深度是一個麻木愚民所無法企及的。他曾經也許是意氣風發的書生,
也許是針砭時弊的記者,也許只是個懷揣民族復興之夢的普通人。落魄成今日的
模樣,與侵略者的暴行必然脱不了干係。
然而,不畏死而求仁的高尚品格永遠比將錯就錯的懦弱值得敬佩。
儘管有些冒險,我還是想努力保護他。
「一個瘋瘋癲癲的傢伙説胡話而已,錢隊長何必如此動怒?」
「滾開!你們這些臭娘們的同情心真他媽廉價!今兒不跺他一條腿下來,我
倒要隨着他姓!」我只覺臉頰處有道陰影閃過,隨即感到臉蛋被火辣辣的劇痛刺
穿了,一滴滴滾燙的熱淚不由傾瀉而出。
疼……好疼……
成為地下黨以來,吃過的苦也好,受過的罪也好,最後都憑藉着異常頑強的
自尊與毅力扛下了大半。唯獨今天,為了這個素昧平生的愛國者的一番慷慨激昂
的説辭挨下這一巴掌,我卻不顧顏面地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我突然明白,革命工作者存在的意義也許並非由是否做出過莫大貢獻定性。
就像在硝煙四起的戰場上威武殲敵是偉大的,誰又能説默默無聞搞情報事業就低
一等呢?沒能取得更高的業績抹不去時至今日的每個小小腳印,我一樣還是受組
織認可、被前輩關懷的***地下黨煙花。
不僅僅是活躍在風月場裏搔首弄姿的煙塵,更是即便消散在天邊也仍要點亮
黑夜的花火。
於是當人民飽含拋頭顱灑熱血的志氣時,我要勇敢無畏地用身軀庇護這些尚
待東風引燃的火種。
這同樣是煙花存在的意義。
先前的潛伏生活凝成了一滴淚,混在了面龐上湧起的汪洋之中。我於此釋懷
了。
煙花的潛伏也許將就此結束,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也必將重新開始。
我閉上雙眼,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光亮再次射入眼中時,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朵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是我從未見過的花。顏色很淡,花瓣小小的,很惹人憐愛。
我彷彿嗅到了一股香氣。不似野花那般芬芳,又異於牀邊盆栽的馥郁。
那朵花離我好近。我想伸手去摘,可右臂就像沒跟上節拍似的,依舊昏昏沉
沉地睡着。
我於是換了左手。
那花忽地飄了好遠,我一急,便伸直手臂去抓。
我最終抓到了一個屬於男人的零件。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並未睜眼。強撐着惺忪的睡眼,我與真實的世界再一次相
會了。
「沒想到,白眉,你也會這麼主動。」這是鹿之島三郎的口音。我困難地扭
扭腦袋,卻只看到他滿是鬍渣的下巴。為什麼身邊的人會是他呢?
腳上的知覺率先恢復了。我蜷了蜷腳趾,趾腹處有温暖柔軟的觸感。鞋襪不
見了……每天被高跟鞋和絲襪包裹着的腳又酸又累,現在裸着足掌的感覺輕快又
舒爽,我不由攤開腳趾,讓一對裸足好好休息片刻。
主動……鹿之島在説什麼?
我突然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自己這是躺在何處呢?身下的感覺如此舒適,
大抵是牀罷……左手緊攥的東西是?
我瞬間清醒了一半,驚慌失措地甩開了手。
鹿之島似乎並不怎麼在意。他將手探進覆在我身上的被蓋時,我才發現渾身
上下的衣物已經被扒了個遍。他粗壯的手指爬上我的胳膊,順着骨骼的線條緩緩
摸索下來,握住了我無處安放的手腕。
「你的力道把控的很好,逃什麼?」他的厚唇愈來愈近,近到將我的耳垂恰
好含進口中。耳垂稍稍浸濕了,有個熱乎乎的東西將它拖來拽去,我的頭腦也緊
跟着浸濕了。我放任他抓着我的手重新放了回去,然後被他擺弄好動作無意識地
重複着。
什麼呀……這是什麼……眼前的一切都好模糊,但它們上一秒明明還很清晰
……我不要做這些事情,可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鹿之島把手放在我的腰部下方,按摩着一塊埋藏不深的骨頭。明明是在摸骨
頭,我卻感覺渾身上下的神經被他牢牢操控住了,他的手法變得很快,時而輕搓
時而擠壓,我不禁配合着嬌聲吐納着。他很欣賞我的反應似的,摟住我的腰側將
我擁入懷裏,撥開我前額的碎髮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先前,非常非常,懷疑你。不過,你果真,沒有讓我失望。」鹿之島讓
我平躺下來,兩手分別罩住兩隻花蕾,手法細膩地呵護起來。他的手掌很寬大,
温度熱乎乎的暖人心脾。被揉捏起來真是……
眼前驀地浮現出兩年以來的種種畫面。不堪入目的,羞恥至極的,含垢忍辱
的,種種。
我想嘔出那個骯髒的,附屬於白眉的靈魂。
「鬆開……我不舒服……」我最終還是振作起精神來,怒目瞪着鹿之島三郎
低賤的表情。
他似乎還沒有收手的意思,滿眼期待地用下流的指法作着文章。
「我説我不舒服!放開我!」也許是毫無反抗的氣力,我竟生出了一絲勇氣
來命令他。
意外的是他仍然不露半點愠色,罕見地停了手。「我以為,你會和以前一樣,
樂意……」他的臉上似乎更多的是疑惑與不解。
「沒有。從來沒有。」我自覺眼淚有些失控了,勉強使出力氣抹了幾下眼窩,
便委屈巴巴地護住兩株白蓮。今天的自己簡直就是個哭包。
「我知道,你受了傷,心情一定不好。」鹿之島笨拙地組織着語言,「畢竟,
身體最重要!好好養傷,你會懷念,以前的感覺的!」他擺弄着我一直反感不已
的誇張動作,「貼心」地為我蓋被子。
「如果感覺餓了,我準備了食物。」
我瞥了瞥牀頭櫃上的果盤,一塊剝了一半的果皮,還有兩杯鮮醇的牛奶。
果然,白眉只有嬌柔弱氣地癱在牀上,才能博得鹿之島的同情和信任。
果然,移回視線的時候,虛偽猥瑣的小個子正對着遮擋不當的暗處垂涎三尺。
「請領事把衣物還給我,所有。」我已經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待我被服侍着穿好衣物、理好髮型,已經是後半夜的事了。
我的右側肩膀中槍了,幸好子彈取出得及時,不然指不定傷成怎樣。説來也
奇怪,沒看到這一層層紗布時一點感覺也沒有,自打意識到以後,那隱隱的痛無
論如何都忘不掉了了。
我拽住值晚班的人,詢問他昨天事件的始末。
開槍的不是別人,正是錢滿貫。當時忽地聽見有人在暗處放槍,所有人眼疾
手快,個個拔槍備戰,接連射死了幾個無辜平民。唯獨隊長錢滿貫嚇得魂不守舍,
保持着舉槍瞄準的動作大氣不敢出一聲,臨末了被那抓住時機逃跑的乞丐驚到,
使我意外負傷昏厥。
「領事對錢隊長的……窩囊行為火冒三丈,向他發出了嚴重警告,但凡再次
出現這類事情直接捲鋪蓋走人。」
聽完這番講述,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然而胸腔帶動着肩膀顫動,撕裂般的痛
楚又讓我把笑憋了回去。
我還被告知單方面火拼發生的之前,顧翹楚就趁亂躲進了小巷。等到錢滿貫
受驚開槍後嗚嗚哇哇號個不停,她才故作淡定地走上前來查看我的傷勢。
「分明是兩個長官,卻一個比一個貪生怕死。」
這話我只能同意一半。錢滿貫的為人作風我瞭解,這的確符合他的性格;但
顧翹楚的行蹤實在蹊蹺可疑,她顯然是提前知曉了接下來的走向,先一步躲起來
保護自身安全。
這一切有可能是她一手安排的嗎?
但説來奇怪,從始至終特務科未損一兵一卒,倘若她真的策劃了一番針對車
隊的突襲,特務科又怎麼會連敵人的影子都沒摸到?
這與那個神出鬼沒的梅又是否有什麼千絲萬縷的聯繫?
也許是傷勢阻礙了我頭腦的運轉,我得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剛剛在鹿之島卧室中發生的事情好似一場縹緲的醉夢。對一個身子格外虛弱
的傷員甜言蜜語,恐怕也只有鹿之島這種人做的出手。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男
人早些年憑藉陰險毒辣的侵佔方針和近乎狂熱的軍國抱負攻垮了一座座中華大地
的城池,卻在受到破格提拔後喪失了鋭氣與野心,終日不務正業,安於現狀般地
盤踞在三江口固步自封。
有人説,他遭了同僚陷害放棄了追名逐利,也有人説,他是為情所困逐步迷
失了自我。不過這些與我無關就是了。現在領事館上上下下都認為我只不過是個
同情心氾濫的蠢女人,動用除去大腦以外的任何器官思考。我自然無需再同他曖
昧了——一時的頭腦衝動與熱血沸騰為我換來一處傷痛,而這處傷痛又恰到好處
地作證了一份變相的忠誠。
我也的確是時候好好休息休息了。
我看了看時間,三點鐘不到的樣子。熱情高漲的乞丐有幸逃脱了,忠於黨國
的滕豔卻難逃受審的命運。不知為何,我分外擔心她的安危。
「眉兒,行事受情緒挑撥可是大忌。」若是前輩在身邊,肯定會這樣語重心
長地教訓我……
不,不。我的身邊沒有前輩,我也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接下來的潛伏之途,
是要由我一個人摸索清楚的,看似致命的弱點,有時也可以是難能可貴的武器。
我站起身,平和地走向地下牢獄。
此刻的肩膀似乎也沒有這麼痛了。
地牢裏的空氣潮濕得很,點點青苔在磚縫與牆壁上佔據了一片片領地。
小心翼翼地踏下台階,我與顧翹楚撞了個照面。她正饒有趣味地打量着冰冷
欄杆內的一個個囚徒。
「白小姐傷得可不算輕,怎麼,這麼上心工作啊?」對於我的到來,她表現
得似乎並不如口中所説得那麼意外。
「託您的福,並無大礙。本以為顧小姐專攻刑訊,沒想到醫術也是了得。」
習慣了她標緻的笑容,我總算擺脱了打心裏發怵的障礙。
顧翹楚頗為得意:「那是自然,我本就是醫學生出身。總比某些死讀書的強,
入了兇險的社會連樣防身保命的技能都掏不出。」
她是在……暗示誰?
寒暄一番後,顧翹楚提議領我一同參觀一下。我出入地牢的次數本就不多,
被關押的犯人自然大都説不出姓名,便也不經細想答應了下來。
我們行至一扇牢門前。我踮起腳瞅向牢房內部,一個面相猙獰的男人被渾身
灑滿熱油,銬在木樁上直面焰火的烤灼。「他一旦喊出聲來,與火把的距離就會
更近一步。看樣子,他馬上就堅持不住了。」
她正説着,男人便煎熬地嘶吼起來,烈焰的火光已然將他的腹部烤得血肉模
糊。我看得心都碎了,緊咬着嘴唇示意她換一處場景。
下一間牢房則是安靜得多。乾草鋪成的簡陋地炕佔據了整個牢房,可那傷痕
累累的囚犯偏偏站在牆角的縫隙處。不出片刻他便咬牙甦醒,僵硬地活動雙腳後
便再次倚牆入睡。
「這可是軍統有頭有臉的人物呢,一樣被鞭刑折磨得死去活來。」「人物」
這兩個字她咬得很重,口吻和眼神裏無不透露着戲謔的味道。
「他為什麼不躺下睡覺呢?」
「你應該學會仔細觀察,而不是問東問西。」
我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厚厚的乾草層,過了許久才看出上面密密麻麻覆蓋着數
不清的鹽粒。我又看了看那人滿身鮮紅的印記,距皮開肉綻怕是不會差多遠了。
「還要看下去嗎?」
我大喘着粗氣搖了搖頭。
於是顧翹楚引我徑直走向最深處的牢房。
房門處貼着一張紙條,寥寥幾筆寫下的是「滕豔」二字。
我不由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透過鐵欄杆的縫隙,我得以一覽牢房內所發生的一切。除去門口兩位靜立待
命的女性不談,房間靠牆的一側並排着若干龐大精密的儀器,成捆的線路無規則
地纏繞在一起,最終又奇妙地匯成了兩隻小巧玲瓏的夾子。房間正中央擺放着一
把形狀奇特的椅子,它的上下兩頭稍長一些以維持基本的靜態平衡,自下半部分
延伸出的兩個支架末端都附上了木質枷鎖,而由上至下數來大大小小的皮革綁帶
竟有二十餘條之多,被束縛於其上簡直是插翅也難飛。
此時此刻,正被牢牢限制在裝置上的滕豔似乎沒有一絲動彈的跡象。凌亂不
堪的髮絲遮擋住她的面容,每一根牢不可破的綁帶都準確無誤地嵌入了她白皙的
肌膚,將任何可能發生的激烈抵抗全部困於那幾釐米的伸縮空間中。她雙腿的擺
放位置被那特製的支架設計的毫釐不差,則得益於兩隻光滑圓潤的球體恰好抵在
了膝蓋窩的位置,只要生不起任何摩擦,即便用盡渾身解數也難得動彈一分一毫。
她套着髒兮兮棉襪的寬腳掌被鎖在足枷中,此刻正疲憊地一動不動,卻仍不失幾
分自恃與傲骨。
「已經是第十二天了,鹿之島三郎一個字都沒能從她肚子裏挖出來。不過,
無所收穫的審訊已經結束了,前面都是開胃小菜,正餐現在上桌是不算遲的。」
顧翹楚咬牙切齒地拍拍手,吩咐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日語,房裏的兩人便步調一致
地上前一步,一手輕托足跟,一手捏緊襪尖,富有儀式感地褪着足部主人的襪子。
「你們……做什麼?」乾枯沙啞的嗓音毫無生氣,顯然是此前的酷刑已經摧
殘得滕豔身心俱疲。她看上去仍在努力保持沉着自若的理智,但來自足底的異樣
卻刺激着她慌亂起來。
「不準……脱我的襪子……給我住手。」她大抵還不清楚語言不通的處境,
扭動着腳腕有氣無力地抗議着。然而她越是大幅度的掙扎,那棉襪便越是脱落得
厲害,最後倒變得是她主動剝下了自己的護佑符。
眼見暴露在空氣中的面積愈發增大,她開始不安地扭動着足趾,緊緊扒住襪
尖的最後一處褶皺,如此徒勞之舉完全是螳臂當車。只是,日本人手上的動作停
滯了,只是簡單地將棉襪團成一團裹在了五趾周圍。
她們似乎在等待些什麼。
靜寂持續了許久。
「住手……謝謝你們……」最終是滕豔先鬆了一口氣,她腳底板的紋路明顯
地鬆弛了下來,襪團在不受約束的狀態下搖搖欲墜。
「不要……」我禁不住輕嘆出口,想起顧翹楚就在身側又情急之下嚥了回去。
只見那兩個日本人心有靈犀地伸出纖指,對準襪團底部只那麼一劃,碩大的
襪團便脱離了整隻腳板掉落在地上。
十根腳趾隨即近乎瘋狂地抽動搖擺,就是尋不到那充滿安全感的大塊頭,它
們亂了陣腳的可憐模樣也許才是顧翹楚最想看到的。
滕豔的足底就這麼被看光了,但我相信,這只是擊破她心理防線的第一步。
鮮爽甘醇的茶水輔以香甜的糕點被端上前來,卻令人難以下嚥。
被粗布條蒙上雙眼的滕豔視線遭到剝奪,氣息奄奄地癱在椅上,忍耐着兩片
尚未浸透的茶葉的挑弄。
那兩個施刑的日本人果然有兩把刷子,懂得先通過觸碰滕豔渾身上下每一處
肌膚來放鬆她的身體,以便找到她最為薄弱的軟肋。細細觀察那茶葉遊走的痕跡,
不難發現實際是有規律可循的。蘸濕的葉尖自她的鼻頭出發,沿嘴角的線條划向
白潤通透的玉耳,在此稍作停留便直轉而下,滲入香汗淋漓的谷間後繞微凸的純
潔峯巒整整三週半,將順滑的汗液塗勻。接下來便緊貼身姿的曲線流暢塗刷下去,
不論是盈盈一握的纖腰還是細膩柔和的腿肚都只點到為止,直至足尖處才會重新
蘸水,先將質感飽滿的足趾抹得濕乎乎泄了力氣,再探入隱秘的趾縫裏清潔着不
可見的汗污,隨後擁抱着軟嫩而又寬大的腳掌黏連上去,一隻茶葉的旅途就步入
了尾聲。緊接着便是新葉上任,並不給滕豔半點兒喘息之機。
如此週期性的挑逗有兩個益處。其一,手法流程重複循環的模式會一點點放
大不同敏感程度的差距,前幾次反覆效果不會很顯著,越到後面越抹得人叫苦不
迭;其二,一遍遍無休止的折磨更是對人心靈的摧殘,再頑強的內裏也抵不住步
步加重的恐懼。
滕豔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前三個循環全程都保持着不動如山的氣魄,只有
被刷到大腳趾內側的一小塊禁域時才會悶聲發作一番。待到第六七次刷完全身時,
她不僅在茶葉劃過胸側時面部緊抽,更是因為被着重勾畫腳趾根部而暴力衝撞着
腳踝處的軟墊。直至此刻時針已走過錶盤一半,她已經被機械單調的簡單玩弄激
起了獸性,兩隻通紅脹熱的裸腳好似一對被鐵鏈拴緊脖頸的母獅,躁動難耐地蜷
起腳底板上的褶皺,卻又對貼合得嚴絲無縫的滿掌潤葉無可奈何。細細的葉尖又
一次撫過她的下身,牽動着她發出一聲聲無能的咆哮,轉變為低吼,最後是呻吟。
「別碰我!給我……停下!不準……我不允許你們碰那裏!啊啊啊啊……求
求你們,唯獨它……」
與顧翹楚坐在五米開外的臨時茶桌邊,我大氣不敢出一聲。我明白,比起寫
滿臉頰的同情與不忍,深藏心底的焦慮不安更為嚴重。
搔癢……這種分外幼稚的把戲竟能使看似堅韌的滕豔轉瞬敗下陣來,它顛覆
了我對傳統概念上刑訊逼供的認知。
更何況,這還完完全全沒有進入逼供的階段,她的意志已經消磨潰散了大半。
即便她再怎麼堅挺,也不能負隅頑抗多久了……
而這些都僅僅是我冒冷汗的一部分緣由。
就在剛剛,日本人替滕豔套上眼罩前不到一秒,我們偶然間進行了簡短的眼
神交流。我讀到了很多可能的情緒,但最為確信無疑的是倉皇。
僅僅透過雜亂的髮絲注視着她的眼睛,我總覺得她似乎認得我。她大概認得
於三江口領事館潛伏已久的煙花。
最大的可能是她曾在組織的哪份檔案裏瀏覽過我的資料吧。探究緣由於此刻
是無關緊要的,關鍵是她能否承受住折磨不供出我的身份。一旦我被出賣,剛剛
博取的認同感將消失殆盡不説,可否活着踏出地牢一步都是未知數……
「白小姐這是在緊張寫什麼?」顧翹楚似乎察覺到了我異常的神色。我只得
撒謊道:「這樣別緻的逼供形式我還是第一次見,沒想到竟卓有成效……顧小姐,
果真是雷厲風行。」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鹿之島三郎既無法參透中國兵法的奧秘,又
對工作抱以敷衍了事的態度,難成大業完全是自討苦吃。」再一次,她毫不顧忌
地顯示出對鹿之島的輕蔑。
「看到牆邊的刑具了嗎?剛被送入這裏時,她每天都被高達10毫安的交流
電伺候私處,除了禁不住痛苦狂喊嘶叫外沒能吐露半點兒有用的情報,結果差點
被電的燒了神經。她或許會被這儀器殺死,但絕不會向它屈服。和以前上學的時
候相比,真是一點沒變。」
「這麼説,顧小姐與這犯人是老相識了?」
原來,顧翹楚當時在車站所提及的「老友」是這個意思。她是抱着怎樣的感
情來虐待昔日的同窗呢?
「我們曾是……摯友。」這話説得不輕不重,我反倒辨不清是發自肺腑還是
弄虛作假。
「那後來……」
「後來,我們走散了。畢業的時候她選擇繼續和學生打交道,而我則投入進
更高層次的學業進修中。分道揚鑣總是會改變些什麼的,這再正常不過了。我唯
一略感驚訝的是,再會的我們,背後的勢力竟早已劍拔弩張。」
見我默默聽着,顧翹楚接着説下去:「白小姐可能會疑惑,高效有力的刑訊
手段車載斗量,我為何偏偏選中搔癢這一種。上面的意思很明白,滕豔生也好死
也罷,都沒有太大區別。但鹿之島卻有自己的算盤,他打算在新年伊始將滕豔遊
街示眾,讓她親口承認共黨身份。如若滕氏願意支付一筆豐厚的贊助費,鹿之島
便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無事發生過;一旦有半點遲疑,等待滕家的便不只
是愛女受辱後的屍首,暗流湧動的三江口經濟圈自然會令其失去容身之地,鹿之
島就能夠極其輕易地處理掉一個潛藏的巨大隱患。為防止滕氏反咬一口拿屈打成
招作駁斥,必須採用不留些許痕跡的」温和「手段來讓滕豔招供。電刑行不通,
所以只能交由我來做了。畢竟,我知道她打心眼裏畏懼什麼。」
「可她……不是已經要撐不住了嗎?」這會兒,日本人已經拆開裝點心的袋
子,取下細棉繩在滕豔每一處腳趾縫裏大作文章。每根疲軟頑抗的腳趾都被繩頭
輕繞一圈,並不勒緊而是留有產生微弱摩擦的間隙。位處刑具左右兩側的手一隻
向後拉扯,一隻順勢上前,細長的繩身便在趾間輕盈滑過,削弱的則是滕豔的最
後一分倔強。她大汗淋漓地掙扎着,繃起的腳趾每每試圖逃脱繩圈的拘束都會被
惱人的癢感挫敗得癱軟無力。只有甩掉腳掌上黏連的茶葉才能得到休息機會,可
她哪裏知道,日本人暗中動的手腳讓每一片茶葉都不會脱離足底半步。
「畜生!敗類!渣滓!你們永遠不會得逞的!」滕豔用盡力氣的怒號,日本
人一個字都聽不懂。她們繼續樂此不疲地抽拉着細繩,而那雙可憐的腳丫也不得
已繼續背叛着主人——滕豔拋開了一切尊嚴,痛苦地大笑起來。
明明是笑,卻充滿了哭的滋味。
於是我也哭了。我憋住淚水向顧翹楚簡短告別,快步奔向地牢的出口。
這樣的生活,太沉重……
往後的數日,我都在住所,藥房,領事館三地間輾轉往返。
前輩得知我受傷的消息後主動發來密信,令我年末之前放下間諜工作,不僅
是為調養身體,更是對三江口愈發不樂觀的政治局勢保持警惕。據截獲的軍統方
面情報顯示,國軍近期內會針對領事館採取重大行動,繼續待在鹿之島身邊只怕
自身難保。
梅。這個名字不時擾亂我的心絃。看來前輩還不太清楚他的事,不過我隱約
覺得三江口日漸動盪的形勢,以及多方勢力暗中動向的種種,都不能與梅完全割
裂開。
既然前輩明面上不允許我投入工作,我還是趁早找藉口與領事館劃清界限吧
……不過,要用什麼方法呢?
好苦……服下熱氣騰騰的藥湯,我經不住疲憊正欲伏在桌上小憩片刻,忽而
聽得小石子擊窗發出的清脆聲響。三更半夜的,不該是哪個頑皮孩童的惡作劇。
難不成……
門外突然傳來不和諧的響聲,吱吱呀呀的,放在寂靜的深夜裏好不清晰,那
是木板被踩踏的聲音。我敢肯定有人正沉默地等待破門而入的時機。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裏,我抄起一柄匕首,大氣不敢出一聲地摸向門口。光
腳踩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實在糟糕透了,但我害怕拖鞋與地面發生摩擦會引起來者
警覺。即便我沒有負傷,與人近身肉搏的勝率也幾近為零,更何況眼下還廢了一
隻手臂;可躲在屋裏也只能是坐以待斃……
我忐忑不安地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又生怕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會暴露自己反竊
聽的事實。門的那邊現在正如死寂……
大概是抱着先發制敵的決心,我頭腦一熱推門而出,一股腦扎進去就是亂刺
一通。眼睛沒能太適應夜色,我只看到有個枯瘦的身影融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暗裏,靈活地閃躲着我的刀光。他彷彿很清楚我的肩傷似的,重重一掌劈在尚未
癒合的傷口上,我隨即痛苦尖叫着鬆開了刀柄。一隻手熟練地纏上我的腰間,只
那麼輕巧一捏,我頓時感到渾身麻痹,軟綿綿地癱倒在他懷裏。
「還他媽想陰老子,你本事可真夠大的!」我這才聽出來,來人正是錢滿貫。
他強硬地向我嘴中灌下寫味道古怪的液體,又掏出一捆繩索來綁我的手腳。錢滿
貫雖不魁梧雄壯,但我畢竟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治得服服帖帖,迫不得已
入了他的繩套。「敢喊出聲的話,就別怪刀子不長眼!」刀尖劃過我的喉嚨,再
次抬起時上面布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鮮紅血珠,我便不敢大聲叫喊了。
他把無力抵抗的我抱到牀上,動手撕起我的睡袍來。「説,是不是你向鹿之
島領事哭哭啼啼地怪罪我,才害得我錢滿貫差點飯碗不保!」他肆意妄為地揉搓
我的身體,我不甘地奮起掙扎,卻捱了三記響亮的耳光。
「你現在這麼做,才是真的毀了前程!」不想,錢滿貫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了,
他摸起我桌上的梳子,捧起我的光腳便是一陣搔弄。尖鋭的梳齒擦過光滑的腳底
板令人頭皮發麻,想逃卻怎麼也躲不開橫向的、縱向的刮弄,我只好壓抑着嗓子
吃吃地笑。
好可怕……好難受……這就是滕豔所經歷的苦難嗎?我癢得搖頭晃腦,控制
不住狂湧的淚水四散飛濺,雙唇大張卻無法吐出隻言片語,只有短暫而侷促的笑
聲不斷地流出。好想把雙手解放開來緊緊護着敏感的足心啊,可我卯足了勁頭也
掙不開那牢固的繩索,只磨出了一道道血痕。
「成天穿着高跟絲襪,總算見着你這光腳丫子了。味道要是不濃郁,我可不
買賬哈……」什麼……什麼意思?朦朧的淚眼中,我看到他伸出濕漉漉的舌頭,
將髒兮兮的口水塗上了我的大腳趾。舔舐……噁心的舔舐……我的十根腳趾無不
落入他罪惡的口中,被吮吸得不知所措,黯然落寞。
「滾……滾!滾開!離開我的腳!」眼見那個滑溜溜的東西爬上了我的腳掌
卻又毫無對策,飽滿高漲的羞恥感促使我不顧一切嘶喊出來。我一蹬腳,就見舔
得盡興的錢滿貫被踹飛了足足三米,一頭撞在書桌的稜角上,鮮血瞬間流淌不止。
「白眉……你居然還他媽是個共……」他顫顫悠悠地扶着牆壁爬起來,抓起
一紙書信怒不可遏,「我是真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穫……好了,這下可好,我只要
把這事彙報給鹿之島領事,升官發財不用説,還能順手除了你這個礙眼的蕩婦!」
他暴躁地衝進洗浴室翻找一番,攥着一隻寬大的木刷走上前來。「知道剛才
給你喝了些什麼嗎?國外進口的利尿劑,顧小姐賞給我的。是不是已經忍不住滲
出來幾滴了?再憋會兒,等我親自把你撓得懸瀑大泄才是番好光景呢,是吧?」
我打心眼裏恐懼了。我像只白花花的蛆蟲般蠕動着縮進牆角里,祈求他不要
動手。他哪裏聽得進去,堅決地把刷毛抵在了我的腳心上。
「我告訴你,白眉,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你不就是個漢奸嗎?成天
自命清高,故作矜持,演給誰看呢?敢情夜裏陪着日本人把酒言歡嗷嗷叫喚的不
是你是嗎?瞧不起我,想搞垮我,能耐的你!臭娘們,今兒不讓你尿出來,這事
兒不算完!」
他毫不猶豫地動手了。我連一秒鐘都沒堅持下來。
一股熱流噴湧而出,傾瀉在股間好不壯闊。
有什麼東西在那一瞬間,碎掉了。
它曾經美得攝人心魂,此刻卻支離破碎。
一陣餘音繚繞的槍響打斷了一切。
錢滿貫匆忙離去了,他逃跑的背影如此狼狽,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我哪裏有資格嘲笑他呢。
方才掙扎的時候未曾留意,現在去看血水已經浸滿了右肩的繃帶。這傷算是
白養了。
「我已經把他趕走了。」一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走了進來,只有臉上那塊舊
刀疤才能喚醒我他是誰。
鍾玉曈,我的半個青梅竹馬,代號老狼的我黨地下要員。從唸書到入黨,我
們可謂形影不離。資質頗高的他自潛入國軍後就與我斷了聯繫,如今在這危急關
頭相會,怎一個巧字了得。
他幫我解開麻繩,讓我活動活動手腳。見我呆滯地倚在牆邊不願動彈,他便
主動張開雙臂去抱我。
「別碰我……別碰我……」我賭氣一般地拍打他的胸膛,生怕他看到我身下
的光景。但他就像絲毫不介意似的,兩隻腳踩在尿污中,安慰我道:「跟我還來
這一套啊?又不是沒見過你尿牀,羞啥羞。」
不得不説真的很有效。我就像個被哄樂了的孩子,安心地投入他的懷抱。
「我好沒用……真的……連身份都暴露了,我還潛伏什麼嘛!」我伏在他寬
厚的肩頭,止不住地流淚。我的淚腺似乎越來越發達了呢……
「那麼愛否認自己可不好哦,小愛哭鬼。」大概是因為相互熟知的緣故吧,
玉曈是我為數不多願意親暱的男性。他的大手撫過我的脊樑,真的很温暖,很温
暖……
「我問你,剛剛那人在鹿之島那邊名聲如何?」
「説實話,不太好……」我儘量屏住眼淚,將與錢發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告知
了玉曈。傾聽期間他不時點頭示意,一臉認真地分析着什麼。
「就從前的情況看,錢滿貫若向鹿之島泄了你的底,能有幾成信任度?」
「他替日本人忙前忙後,怎麼説也有八成……」
他點點頭,接着説:「如果聯繫下他與你的矛盾,鹿之島不免會懷疑他是否
懷着報復心理而污衊你。這樣的話又有幾成?」
「五成……?鹿之島現在的確偏向我這邊。」我歪歪頭,覺得玉曈的話很有
道理。
「這傢伙對你長久以來圖謀不軌,今日更是為所欲為,原形畢露,你則完完
全全是正當防衞。這樣一個覬覦你身體的猥瑣之徒,鹿之島又能信他幾成?」
「最多兩成。」
他滿意地站起身來,拾起那幾張揉搓爛了的信件,打開火機付之一炬。
「空口無憑。沒了證據,他一成勝算都沒。」
我破涕而笑。但轉念一想,還是免不了苦惱。
「我明明……明明發誓,要脱離前輩的關懷,走自己的路……可我,其實迷
茫得連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都不知道……」
忽然,我感覺臉蛋被人温柔地捧了起來。玉曈正滿眼温情地看着我,教訓道:
「只會用哭解決問題,不迷茫就怪了。白眉,你最容易被感情左右手腳,這本身
並無對錯。然而,潛伏工作注重的不是感性,而是充滿理性智慧的博弈與反將一
軍。我敢斷言你已因感情用事吃了不少苦頭了,但仍然固執地堅信自己沒有錯。
想活出新的自己,總得把舊自己的毛病摘得一乾二淨,不是嗎?還有,別提及那
個人,這是咱倆的約定吧。」
「嗯……我的確錯啦……」我自知理虧地低下頭。
這番話十分現實扎心,卻又無比真誠。自己口口聲聲説要改變,説到底心智
還是不成熟啊……
雖然玉曈與前輩合不來,但兩人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毛病,都是我要學
習的榜樣。
槍聲那麼大,絕對是會引人生疑的。玉曈替我處理好傷勢後叫我安心休息,
趕着出了門,但我懷着一肚子疑問不願就此作別。我叫住他,問他怎麼會恰好救
下我。
他顯然有些窘迫,支支吾吾給不出個答案。
「我聽前輩説,軍統近來要有大動作,是要對領事館採取什麼行動來着?我
要是沒料錯,你也是為這事來三江口的吧?」
沒曾想,我話一脱口,玉曈臉色「唰」地變為鐵青色,換上一副冷冰冰的眼
神瞪着我。
「啊,瞧我蠢的,又違約了。抱歉抱歉……」我後知後覺自己説錯了話,想
要湊上前去搖搖他,卻被粗魯地一把推開。
「怎……怎麼了?我不是道歉了嗎……」我懵懵地立在原地。
「那消息到底……是怎麼走露出去的?可惡……」我所熟知的鐘玉曈就像變
了個人似的,惡狠狠地自言自語着。他伸手去腰間摸索着什麼。
不會吧……不要……
一種奇妙的感覺湧現,敏鋭的聽覺告訴我又有人開槍了。
但不是鍾玉曈。他緩緩掏出搶來,彷彿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心理鬥爭似的,將
槍支遞向我。
「又是這樣的暗槍……最近很不安全,拿着防身吧。」不知為何,他把臉埋
得很低。
是我太過神經質了嗎?總覺得,剛剛的玉曈可怕得嚇人……
見我不敢去接,他只好放在地上,伸腳踢向我。
「白眉……相信我,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做出格的事。新住處的事,我會
替你想辦法的……就這樣……」
他快步離開了。我撿起手槍,朝他喊着:「這個,我不會用……」
「不一定要自己開槍吧?」難得一次的會面以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收尾了。
玉曈他,變得怪怪的……那一瞬間浮現在他身上的是殺氣嗎……
還有近來不斷的槍聲,究竟是一種殺戮的信號,還是對我的暗中保護呢……
搞不懂。越來越搞不懂了。
再次來到領事館時,我當面見到了鹿之島三郎。
「錢滿貫這傢伙,瘋瘋癲癲,精神失常,竟然誣陷白眉小姐,背叛我,給共
黨服務。我叫他拿出證據,他卻只掏出一個空信封,真是令人,火大!我已經派
人,把他拎去撿垃圾了。」雖然話語不怎麼連貫,但看得出鹿之島對錢滿貫真的
失望至極。
我暗自慶幸。現在動動腦子就應該明白,那時堵上一把與錢滿貫近戰絕對是
愚蠢的做法。我保持了感情用事的習慣,卻將精於藥法拋之腦後,假如沒有鍾玉
曈出手相助,恐怕我的下場便不只是丟飯碗這麼簡單了。
所以説,取長補短嘛。多動用智慧果真沒有壞處就是了。
我向鹿之島提出暫時離開領事館調養的想法,但他顯然擔心我一走了之。協
商一番後,鹿之島做出讓步——我可以自行在家辦公,不必再日日奔赴領事館工
作。我暫且是答應了下來。
他建議我最後去一趟地牢看看,我便照做了。
多日不見,滕豔真的消瘦了許多,披頭散髮的憔悴模樣令人好生心疼。她看
上去精神萎靡不振,空洞的眼神裏充斥着絕望的灰暗。
還是那兩個熟悉的日本人,她們亮出修剪整齊的指甲搔弄着滕豔裸露的腋肉。
滕豔只是不時地乾笑幾聲,其他時刻永遠保持着虛脱狀態,似乎不是腋下不敏感,
而只是單純沒有笑的力氣了。
我在確定日本人的確不通中文後,做手勢叫她們停下,低聲問道:「滕豔同
志,你還能撐多久?請務必,務必堅持到最後一刻,不要放棄!」
「不多了……我已經,要到極限了……咳咳!」她看上去勉強想要擠出一絲
微笑,但一敗塗地了,「我的腳並不怕癢,顧翹楚大概在許多年前就曉得了。那
天我的表演太過拙劣,叫人一眼就識破了,但她卻很明智地配合我假戲真做,目
的就是引你上套。倘若你因為擔心我馬上招供而急於同組織聯絡,你將暴露無遺。
幸好,你看上去平安無事呢……」
我注意到兩隻滴管被懸掛在滕豔裸足的正上方,流下來的粘稠液體爬滿了她
的足底。「顧翹楚特意研製的藥劑,是為了提高敏感程度的。我的腳底已經嫩到
無法承受一陣風的撫摸了……你,快走吧……快……」
就在這時,顧翹楚推門而入,我與滕豔的對話只得告終了。她對我的敵意似
乎添了不止一點半點,難不成是聽信了錢滿貫的説辭?
「來吧,今天想告訴我些什麼寶貴的東西呢?」她嘟起嘴衝着滕豔的腳底哈
氣,高分貝的尖叫瞬間驚到了我的耳膜,但她仍和沒聽見一樣送去徐徐熱風。
「我父親會書法……我家老幺留過洋……二黃不愛吃大魚大肉……饒了我吧!
饒了我吧呀啊啊啊啊啊啊!」滕豔虛弱地連淚水都擠不出來了,只是一味地胡言
亂語着……
這裏我是一定待不下去了。我最後為滕豔祈禱了一次,帶上相關檔案衝出了
領事館。
為了擺脱壓抑的心情,我來到署名老狼發來的新住宿地址,是一處位居城郊
的樸素院落。庭院的佈景很是乾淨舒心,大致檢查了一下也是配置齊全,算是處
不錯的住宅吧。
我正這麼想着,才察覺到裏屋一直有個人影閃來閃去。就彷彿夢裏的無名花
兒一般,很是優雅自在。
「請問……是誰在那裏?」我懷着近日養成的防備心,往袖口裏藏了一瓶灼
傷劑。
一張女孩子的清秀面龐露出半邊,氣定神閒地講出了那個令我驚愕不已的名
字。
「梅。我的名字,是梅。」
難以形容的訝異驅使我怔了怔。待到思緒再度飄回來的時候,我覺得腳下火
辣辣的。
我居然,把整整一瓶灼傷劑擲在了腳邊。
在盡情地怪罪自己心理承受能力極差之前,我大概需要先把耀目的火光撲滅
掉。
水……哪裏有水呢?
幸好,院子的一角有一塘小池。形狀奇異的假山造景矗立在一方澄澈透亮的
池水中,幾葉清荷點綴的水面泛起層層漣漪,一隻翠綠色的小生靈匍匐於漂浮的
葉面之上,一動不動宛然一隻可人的「睡美蛙」。
打擾你的美夢,實在很抱歉。
我毫不虔誠地默唸着,一屁股坐在池邊的石塊上,鞋也不脱便將雙腳浸入了
池水中。秋冬交錯時節的池水藴藏着刺骨的寒涼,那股透徹心扉的冰冷也許是要
命的,但此時此刻卻是我不可多得的救命稻草。
約摸浸泡了一分鐘,我才將腳從池水中抽出來。鞋側有焦黑的痕跡,襪子也
破了幾處洞,索性皮膚沒有受到傷害。
我憑藉一隻手艱難的站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的樣子好不滑稽——身上的旗袍
滿是褶子亂糟糟不説,腰下還濕乎乎一攤不住地滴水。我依稀記得還有外人在呢
……如果有地縫在的話,我是一定會鑽進去的!
我還在窘迫地糾結着怎麼向自稱「梅」的女子解釋這番笨拙之舉,不成想她
倒火急火燎地飛奔過來詢問我的傷勢。對於陌生人的善意,我本應留個心眼才是,
但近距離端詳過她的容顏,我便清楚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了。
她有一雙純潔無瑕的圓眼睛,一對水嫩喜人的短耳朵,一頭小巧扁平的粉鼻
子,一隻唇似櫻紅的小嘴巴。這些五官並非多麼驚為天人得精緻,但組合在一起
本應很令人舒適的。
可她唯獨缺了眉毛。不僅如此,本屬於眉毛的位置還被兩個淺淺的疤痕佔據
了,且不像是陳年舊傷,倒像是近日留下的。
如果沒料錯的話,她是近來才經歷過燒傷吧。她切身體會過灼燒的痛苦,才
會這麼關切他人。
帶着揣測與懷疑去審視一個善良的人,總歸是有些過分不是嗎?是身邊潛在
的危險讓自己變得愈發神經質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退至第五步的時候,我突然意識
到沒有東西支撐我的鞋跟了。
於是我和及腰的水塘進行了親密的二次接觸。
「拉我……拉我一把!」我向呆在原地的「梅」求援,她不經躊躇立刻伸直
了手臂。
果真是一個善良的傢伙……只是,這份善良再充滿些力氣就好了。
因為我明顯感覺到她的手臂不足以拉我出水。或者説,被拉動的人也許是她
才對。
撲通撲通。今天的池塘格外熱鬧呢。
直到傍晚吃飯之前,「梅」再未吐出一個字。在雙雙跌入池塘後,她總是躲
躲閃閃地不肯與我正面交流。我本是對她頗有好感的,但細想起來又覺得不合乎
情理。「梅」這個名字,她怎能如此輕鬆地説出口來?我揣着一系列不解的疑惑,
耐心等待着與她説上話的時機。
對街的好心鄰居得知我剛剛遷入,送來一盤燉菜。如果讓她得知我就是白眉
本人,恐怕今晚就得去外面的館子自掏腰包了。
我和「梅」像約定好一般坐在圓桌兩側。我無言地盯着她,她無言地盯着盤
中熱氣騰騰的花菜。
「你……餓了嗎?」在大腦裏搜索了許久都找不到合適的開場白,我只好硬
擠出一句符合時宜的話。
她神情糾結地搖了搖頭,但隨即被「咕咕」叫的肚子無情地出賣了。一抹嬌
豔的潤紅爬上她的臉頰,她雙手捂住腹部輕輕跺了跺腳。有那麼一瞬間,我竟覺
得她意外得蠻可愛。
在尷尬的冷場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拿起了筷子,默默地就着廚房裏剩下的
硬邦邦的饅頭吃起來。
這頓簡樸的晚餐享用得很是愉快,但我卻在過程中思考了很多。
「梅」在用餐前曾試圖做些什麼動作,卻在與我對視片刻後剋制住了,然後
若無其事地抄起筷子吃起來。
為什麼?
我們兩人在筷子使用方面都不甚熟稔。我右手剛剛重新上藥,換用不怎麼使
用的左手難免生疏;但「梅」明明雙手完好,卻和一片小小的菜葉對峙半天也不
分勝負。
為什麼?
回想起初次見面時她自我介紹的語調,那獨特的口音不像是附近哪個地域來
的,卻又格外得熟悉,彷彿在哪兒聽過似的。
為什麼?
一個答案湧現在我心頭。我得會會這個「梅」。
進食過程中,我多次趁其不設防備於菜餚中撒下逍遙散。所謂逍遙散聽上去
深不可測,實則只是麻醉劑的個人改良罷了。這藥入水即化,沉澱量微乎其微,
一旦服入口中超過一定劑量只消十分鐘便可發揮功效,使人四肢酥麻無力而知覺
尚在,是用來温和地處以私刑的良方。
酒足飯飽——不,僅僅是飯飽後,我注意到「梅」心滿意足地咂嘴起身正欲
退席,忽地腳下一軟沒站住身子又坐回了原位。她疑惑地以手撐桌試圖坐穩,結
果預料之內地躺倒在木椅靠背上。
看來是生效了呢。
「你……你是不是,給我吃了,什麼!」她也很機敏地發現了問題所在,眼
裏滿是遏制不住的惱火,用力扭動着腰腹以表抗議。
「不呀,全都是你一口,一口親自吞下去的,和我沒什麼太大關係吧?」我
笑眯眯地走上前去,打趣般打量着她奮力掙扎的身體,「咱們,換個地方説話。」
「你怕癢嗎?」
這是一個極具分量的問題。
我並不忍心傷害面前側倚牀頭的女孩子,但又必須讓她老老實實講真話,結
合自身的體驗與從顧翹楚那裏得來的實踐結論來看,搔癢對於目前的狀況是再合
適不過的解決方案了。
「不……當然不……」她的聲音集聚了焦躁不安過度的顫抖,聽上去是多麼
得蒼白而又無力。只見她咬緊牙關支起膝蓋,拼了命般將滑嫩的腳底藏進被單裏,
卻只被我輕輕一勾就回到原位。反覆幾遍,她的衫前已經微微浸濕了,半透的布
料下浮動着那朦朧的輪廓,彷彿只有被汗水濕潤才會彰顯自身別緻的美感。
緩緩地,如同欣賞華貴而易碎的瓷器一般,我輕託她的腳跟抬至頷下細細端
詳。我作此形容的緣由十分簡單——她的腳真的很美。兩條圓滑順暢的曲線勾勒
出的框架內是填充着一隻肉乎乎的小腳丫,腳心窩微微內凹,而泛着紅暈的腳掌
則豐滿又不失彈性。修長的二趾比一側的三趾高出一截,略微平齊於草莓大小的
大腳趾,五趾出於藥物作用安靜地靠攏在一起,就像一窩酣睡的蠶寶寶一樣討人
歡心。
我伸出靈活的小拇指,緩緩地插入她香汗黏連的腳趾縫,而被小心呵護的一
方因為喪失了抽動腳趾的力氣,只好忍氣吞聲地被迫撐開腳趾。
我需要做的只有兩件事,那便是旋轉與抽拉。先前審訊滕豔時我就暗中觀察
過,並猜想類似的手法是否可能作為模板用於他人之身,今天來看果不其然是可
行的。轉眼之間,自稱「梅」的倔強女子便換了態勢,鼓着腮幫子彷彿忍耐着什
麼。只是輕輕撫摸而已嘛……看來,腳趾縫是所有怕癢女孩的共同弱點呢!
「我只允許你撒這一個謊哦。接下來的問題,標準答案是什麼你應該心知肚
明,最好不要明知故犯吧?」
她不回答。我只好幫她説出口。
我取下圓帽上裝飾用的輕羽,一上一下拂弄着整隻敏感脆弱的腳丫。輕柔的
羽毛好似海浪,看似温文爾雅,實則暗潮澎湃;被無形之手禁錮的足掌則是一攤
薄薄的細沙,不管怎樣徘徊都終會遭受浪潮的洗禮。如果將硬刷摩擦腳底看作刀
光劍影的硬碰硬對決,那麼羽尖挑逗足部紋理絕對是典型的以柔克剛。一根羽絲
的力量固然微不足道,上百根羽絲團結一致則會變得不容小覷,深入貫徹「打一
槍換一個地方」戰術的羽毛以輕柔鬆軟到無法抗拒的摩擦牽引着皮下滿布的神經
末梢傳輸一個個緊急訊號,目標直指被呵癢者的大腦皮層。
她笑了。從氣鼓鼓地忍笑到泄了氣般輕笑,再到兩眼眯成縫的大笑。是顧不
得摻雜求饒與痛罵的純粹質樸的笑,是充斥着多彩音符毫不單調枯燥的繽紛絢爛
的笑,是既引人憐惜同情又叫人不願停手的矛盾叢生的笑,是刺痛我百感交集又
不知從何處見過的熟悉又陌生的笑。她的笑彷彿觸及過雲端般縹緲,又好似潛入
過汪洋般深邃,那笑容或許曾踏足廣袤原野上的花海攜上了清新的芬芳——只是
或許,卻又一定沾染着清晨滿滿一整瓶的醇厚奶香。把思緒拉回來的時候才發現,
她其實只是被羽毛撓得癢癢,笑了笑。
「你,究竟是誰?」我問得堅決,而果斷。
「梅……我真的……是梅……」
是我最不願聽到的答案。如果她回答的是「你休想知道」,也許我還不會狠
下心來。
「你有兩隻腳。」我回身去拿帽子,「同樣的,我有兩根羽毛。」
窗外驚雷乍起,緊接着是傾盆而下的雨滴。滂沱大雨將一切聲音掩蓋了,我
也沒有必要去看那張不出聲音的嘴巴。
於是接着撓下去吧?
次日清晨,從早點鋪回來的路上,空氣格外得清新。果然,雨水是淨化一切
的存在。
自己有多久不曾這般輕鬆愜意了呢?不在意鞋尖陷入濁泥弄髒了襪底,不在
意早起的麻雀纏綿在枝頭嘰嘰喳喳個不停……我全然投入進了對平平淡淡生活的
享受,忘卻了一系列煩心事。
前夜,大開的窗户潲了雨,密密麻麻的雨點隨風嘯而入,我也分不得面前人
是哭花了臉還是淋濕了滿面。我只知道自己下手過火了。
在她苦苦哀求着「放了我」的時候,我仍在全神貫注地撥弄她的癢癢肉,持
着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羽毛搔弄光腳丫,再去五指合攏摩挲她腋下細膩緊緻的腋
肉。恍惚間,我彷彿陶醉其中。
將我敲醒的是她的拳頭。倒不是説有多麼用力,剛剛緩過藥勁的她揮出了軟
綿綿的一拳,我本應不費半點兒功夫就緊握在手中的。但當我直視她婆娑的淚眼
時,我動搖了。
那眼神彷彿在説:「放開……我不舒服……」
我無比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夜晚。此時此刻的我,與彼時彼刻的鹿之島三郎,
區別很大嗎?
倒不如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吧。
於是當那一拳輕輕捶打在我臉上時,我就真的醒了。
自己……自己在做什麼呀?口口聲聲説着不願傷害她,最終卻親自做着曾經
鄙視、唾棄的行徑。我是否,傾注了過多的個人情感呢?
這兩年以來的種種經歷或許早就把我壓垮了。面對愛耍花腔的鹿之島時,我
選擇了忍耐;面對禽獸不如的錢滿貫時,我選擇了忍耐;可是在當下,面對手無
縛雞之力的陌生女子時,我選擇的卻是爆發。
欺軟怕硬,這也太現實了。
為什麼選擇的是撓癢的方式呢?那份説辭究竟是發自真心,還是自欺欺人呢
……
我想起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滕豔。她還好嗎?她是否還笑得出來呢?她的腳
底被刷滿了粘液,這層覆蓋着那層,層層包裹滋潤着她的足心如新生嬰兒般嬌嫩。
清風拂過便可置她於煉獄,何況一旁嚴陣以待的排排板刷呢?雖然不知道顧滕二
人間又怎樣的恩怨糾葛,但想必顧翹楚定是不會手下留情吧?再過些時辰,滕豔
會瘋掉的,她會眼神迷離神志不清地將秘密吐露得一乾二淨,在新年的夜晚被押
送到最豪華的街區,當着眾人瘋瘋癲癲地招供地下身份。
那樣就全完了。那樣也就最好了。
……?
我為什麼會這麼説?我是在期盼這樣的結局嗎?
那劑增加敏感度的藥,是顧翹楚調製的沒錯吧?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對嗎?
火車站的試探沒有暴露我善於下藥的技能,中槍昏迷後我的住處沒有被人搜查,
地牢的簡短對話中顧翹楚沒有一語雙關,那一陣子我頻繁出入藥房除了療傷沒有
別的目的,錢滿貫深夜的偷襲沒有一無所獲,他只拿到了一個空信封,只是一個
空信封而已。
是真的沒有嗎?
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梅」則嚇得縮在角落裏一聲不吭。
原來我對滕豔的感情,不是崇敬,也不是欽佩,而是嫉妒啊。
是赤裸裸的嫉妒。但我在嫉妒些什麼呢?是怎樣的嫉妒驅使我着手製作能夠
中傷她的藥劑?
我發覺自己從未説過滕豔的代號。她是有代號的,不是嗎?可代號是什麼呢
……認真想想,集中精力去想……
想不起來啊。
是真的想不起來嗎?
又是一巴掌。彷彿蓋過了雷響。
當煙花被組織表揚時,白眉揹負着沉重的罵名;可滕豔始終受青年學生追隨
愛戴。原來代號在我心中是這樣的存在啊,所以我才故意忽視了它,假裝忘記了。
一次次地,拿「切莫衝動行事」告誡自己按兵不動,其實是真的想眼睜睜看
着滕豔成為叛徒,從而實現可笑的自我滿足吧?
我以為自己並不沉溺於追名逐利,只想踏踏實實守本分地完成任務才對……
到頭來,我居然把自己騙得這麼深。
被工作光環纏身這麼久,摘下它的時候我竟然如此骯髒,如此狹隘,如此卑
劣。
倒不如説這才是真實的我,原原本本的我才對吧。
我又想起了玉曈。他救了我,他又要害我,這很矛盾;他還向我提供庇護所,
這更矛盾。不過説到底,他活得有我矛盾嗎?
前輩一定早就把我看穿了,那麼玉曈肯定也是一樣。他交給我的槍,有沒有
藏着讓我自行了斷的意味呢?
「你要是恨我,就替我開一槍。」腦袋又是一熱,我把手槍遞給「梅」,但
她不肯接。
「我不喜歡,死人!更何況……這個,我不會用……」
「咱倆真是……在某種程度上,真是很像呢。」
我忍俊不禁,笑得卻像哭一樣難看。
次日清晨,我早早去拜訪了附近藥房的郎中。
「先生,您看看我,精神上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比如抑鬱啊,狂躁啊什麼的
……」
「這讓我上哪兒給你看去……」老頭一捋山羊鬍,慢慢悠悠前跨三步,「瞧
你這捂着肚子滿臉糾結,胃脹氣了吧?別光想着晚上吃燉菜飽腹,飲食不規律也
是要老命的!」
果然是我多慮了呀,我精神還是挺健康的。
上一次發誓要重做自己是什麼時候,已經想不起來了。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
事情。
至少這一回我真的要乖乖聽話了。聽前輩的話,把潛伏什麼的,盡數拋在腦
後,簡簡單單地迴歸生活。
「油條要幾塊錢的?」
「兩碗豆漿,帶走。」
「小姐,我説油條……」
「白眉是混蛋。不,她連混蛋都不如。」
「你腦子沒問題吧?」
「沒有,當然沒有。」主動接過兩袋豆漿,我任淚水滴落在滾燙的油鍋裏。
最後任性一次吧,以後我都不會哭了。
「我只是……胃脹氣而已。」
從早點鋪回來的路上,空氣格外得清新。果然,雨水是淨化一切的存在。
「如果有油條就更好了……」
我沒吭聲。心裏有股不小的愧疚感,讓我説不出話來。
面前的人的確是梅。
只不過,不是我所理解的「梅」。
雨宮梅,這是她的名字。在三江口流亡數月的她,近期一直藏匿於這處宅邸。
借其自述,我得以更深入地瞭解這個看似疑團滿布的女孩,也終於搞清楚了
部分困擾我許久的謎。以下便是我稍作整理的版本。
1919年11月12日,我在日本大阪出生。家父性情迂腐古板,不聽他
人建議給我取名為梅。在我的家鄉,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名字選擇。
不知是否出此緣由,我在童年時表現得極為頑固而執拗,鮮少去做未得許可
之事。夥伴們下河捉魚時,我永遠都站在離河岸老遠的地方,滿眼羨慕地叫喊:
「小心,不要被沖走呀!」
説是自我保護也好,畏縮懦弱也罷,在當時的我看來,這並不是一件值得羞
愧的事情,它只是讓我的生活少了幾分趣味而已。我同樣可以在別處排遣無聊,
又有什麼可苦惱的呢?
於是我開始熱衷於別的事物。家父的書架上有一本中國古詩詞註解,我粗略
瀏覽時便猜測那些詩句很美,但卻很遺憾地無法讀懂。我向家父詢問可否學習中
文,只可惜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那就沒辦法了。父親不允許我學習,我還是不要學了吧!
至於我又去學習弓道,茶道等等,最終都是不了了之,也算是後話了。對了,
我還學習過繪畫,只可惜沒什麼天賦,被老師批評過「你畫了一坨屎嗎」就再也
沒動過筆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我總覺得自己活得愈發枯燥乏味。我是否該去追求自
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呢?從那時開始,我真正地對人生有了自我思考,開始質疑踐
行多年的信條。
我人生的轉折點是十七歲的夏天。盛夏的某一個傍晚,當我穿着印花連衣裙,
光着腳跑到河邊上卻怎麼也不敢下水時,有人在身後推了我一把。
我直直跌入了流動的河水中。我以為自己會被淹死的,於是就拼命地撲騰,
結果水面甚至沒有漫過我的脖子。我用心去感受水流激盪我的身體,那些莫名而
生的恐懼消失得一乾二淨,就好像從未來過。
原來不過如此。原來一點也不可怕。
縈繞多年的心結像是個玩笑話,就這樣被破解了。
「蓮哥!我就知道是你!」我拾起一塊鵝卵石,沒好氣地朝岸上的陰影扔過
去。那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接住了。再扔回來時,石頭變成了水果糖。
「你不是去忙工作了嗎?怎麼難得一見地回來了……」蓮是我的表兄,雖然
只長我三歲,但卻是得到過天皇讚許的名將。他近年來奔波在外,這次意外歸鄉
着實令我吃驚。對於我的疑惑,他只是笑着擺擺手避而不談。
「梅,完成了小孩子都習以為常的『壯舉』,有什麼感受嗎?」他轉而問我
這樣一個問題。
「怎麼説呢,就總覺得心裏滿滿的,很充實……等一下,聽起來不像是在誇
我哦?」
「對,是沒在誇你。」他衣服也沒脱便下到水裏,嚴肅認真地直視我的雙眼,
「去做自己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快樂,而換作是夢寐以求的事情,就是狂喜。
梅,你也想活出新的自己沒錯吧?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學中文,我這次回來的沒
有別的目的,就想問問你是否願意,跟着我去一趟中國。」
霎時,世界變得好安靜,安靜到聽不見涓涓細流拍打沙石,聽不見紊亂的呼
吸聲。蓮哥的目光中彷彿住着一位神祇,祂等了我很久的樣子,伸手便是十七年。
「就叫梅吧,真是可愛的孩子。」是父親的低吟聲。託父親的福,我一直很
可愛呢。我應該感謝他。
「梅又躲在哪裏抹眼淚啦?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一張張熟悉而陌
生的臉龐浮現,他們重複着同一句話,我叫不上名字來,也不想聽下去。
「我走了。」説這話的人是誰啊?啊,是蓮哥,是五年前的他,挺直了腰板
打點好行囊準備出發了,出發去打拼自己的人生。那時的我正急得嚎啕大哭,那
時的叔父一家萬般不捨,那時的父親正嘆息蓮哥選錯了道路。
誰也沒想到,蓮哥最後成了雨宮家的驕傲。
去做自己夢寐以求的事……我所渴望的……我所壓抑在心底多年的……
蓮哥告訴我,答應他的方式很簡單,做一些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好了。
我忘卻了一切,只想親眼去看看東亞共榮的和平景象,和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一起
念念詩,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他幫我褪下濕透了的連衣裙,在我身上捏來捏去。那些地方被他大膽地揉搓,
我自然有些羞澀,便撕開糖紙將梅子糖含入口中。
「甜嗎?」
「甜,好甜好甜的。」
「還要嗎?」
然後我便作出了十七年來最後悔的決定。
離開日本一事,我並未告知家父。藏在船艙裏透過小小的窗口窺探家鄉逐漸
隱匿於霧靄,是我印象裏最為深刻的狂喜。
我嚐到了自由的甜頭,自然會想去嘗第二口,第三口,但從未有人告訴我,
逾矩的自由是一種禁忌。
在大川上岸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家中報平安,希望父親原諒我的冒失之
舉。我將寫好的信交由蓮哥寄送,後來也沒有再收到回信。「他大概是默許了。」
蓮哥這樣安慰我。
當時兩國還並未正式宣戰,我也對局部戰事的緊迫局勢全然不知,便在蓮哥
的照顧下度過了一段悠然閒適的日子,每天聽教書先生講講詩,練練字,好不愜
意。那段時間和蓮哥走得近了,也逐漸發現他與腦海中的光輝形象存在着諸多差
異。例如,他主動提議與我同牀共枕的次數愈發變多了,只是我不好直言拒絕;
他與那些同樣戰功顯赫的長官相比總是低一等,阿諛奉承的是他,搖擺諂媚的也
是他……蓮哥,彷彿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蓮哥了。
這些問題我都積壓在心裏,不曾向蓮哥袒露——畢竟沒有他,我也無法實現
兒時的夢。我應該心懷感激,而不是處處生疑。直到1937年戰爭全面爆發,
我才意識到所謂「日中和平共處」、「東亞共榮理念」等等通通都是矇蔽我甚至
是全體國民的謊言,便氣憤地向蓮哥攤牌,質問他為何要騙我,可他依然笑着擺
擺手避而不談。
「雨宮蓮!你帶我來中國,就是為了讓我一睹戰爭的慘烈,眼睜睜看着無辜
的百姓被捲入槍火嗎?回答我啊,你回答我啊!」
好似被我刺痛了一般,蓮哥當着我的面下跪了。「原諒我……梅……是我求
求你,求你原諒哥哥啊!」他開始不住地磕頭,寬大的額頭一次次猛烈撞擊在冰
冷的地磚上,數股滲人的嫣紅噴濺四散,落在我的裙襬上,空氣裏瀰漫着令人反
胃的腥澀。
我嚇得向後閃躲,可失了智的蓮哥緊緊抱着我的腿,眼神渙散地講述着令人
震驚的事實:「哥哥我不是什麼狗屁高官,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拋棄了自
尊舔乾淨了不知多少鞋底才換來的……雨宮蓮是個懦弱的軟蛋,這是人盡皆知的
事情,可我唯獨不想讓我最親愛的人知道!我騙鄉里人説我出人頭地了,大家都
對我刮目相看,父親久違地給予了我認可,你也把我當榜樣看……麻痹自己,很
愚蠢,但卻是真的快樂啊!我能昂首挺胸地走路了,我能瀟瀟灑灑地活着了!」
「那為什麼……」
「但是,但是啊!我的狐假虎威到頭了,我的裝腔作勢被拆穿了!梅,你看
着我,來看着我……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害怕嗎?我幻想着能跟天皇飲酒,但在
父親眼裏已經淪落到給長官提鞋都不配了!他把我叫回去的那天,我在車上思緒
萬千,也想過一躍而下為我的人生收尾……可我,不敢啊!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
我不敢我不敢!」蓮哥愈發地癲狂忘我,血淋淋的面頰上寫滿了絕望,手舞足蹈
地描繪着我從未耳聞目見的悲劇,「於是我想到了你,我親愛的妹妹……我愛慕
你,鍾情你,渴望擁抱你,親吻你,與你共享雲朝雨暮,最後完完全全佔據你。
我那麼愛你,給了你心馳神往的生活,你也應該給我回報,這是理所應當的!你
一定會允許我將家書換作綁架信,你一定會握着我的手寫下這段話:」梅在我手
上,告訴所有鄉親雨宮蓮依然是威風凜凜的軍官,才能保她平安。任何試圖通知
他人的行為都會讓她碎屍萬段,死無全屍。『,你一定會在順從地伏在我身上,
對我耳語』我的英雄『!説啊,梅,快給我説!説我是英雄!「
他像一隻飢腸轆轆的鬣狗般狠狠向我撲來,撕扯我的褲襪。「你個瘋子!滾
開!我父親會報警的!」我緊攥着一隻雕像砸向他的太陽穴,可他的反應速度超
乎我的想象,一瞬間就將我繳械,重重地將我擊倒在地。
「你我都清楚你父親是怎樣的人吧?他做不出的,他只會老老實實地聽從我
的命令,勸解我父親編織屬於我的榮耀!至於你麼……」那個魔鬼拿粗麻繩環繞
我的手腕一圈又一圈,將我拖行到無人用的空房裏在牀頭拴牢,我便成了砧板上
的鮮魚任他宰割,「我以為你會愛我的……既然如此,我只能強迫你為我付出了。
畢竟血濃於水,即使你不愛哥哥了,哥哥我依然會愛你!我會教導梅做正確的事,
梅和我都會過上幸福的日子……梅,你有感到狂喜嗎?」
他把嘴唇湊上來,我被血液嗆得幾近昏厥,扯着嘶啞的嗓子大喊:「懦夫!
一輩子的懦夫!你殺了我,殺了我啊!」
「不會的。」他的臉上最後閃現出我仍辯得清的模樣,「你知道的,我懦弱
到連只雞也不敢殺。」
我認識的雨宮蓮在這時活過來,又死去了。
後來的生活如同人間地獄。我被囚禁在那黑漆漆的空間裏只有油燈作伴,每
天吃着重複到讓人發瘋的食物,夜夜接待雨宮蓮要巴結討好的對象。比起被侵略
的中國人,與他們同根同源的日本人似乎更受偏愛。他步步高攀,也許我的犧牲
也只是他的無數手段之一。到後來,生面孔愈來愈少,我也清楚自己即將失去使
用價值了。但我不想放棄,我想活着,想活着回到父親身邊,補全我深深的歉意。
我的雙手被勒得知覺全無,但我還有雙腳,儘管拖着被污辱的身體,我仍保有一
顆自由運轉的大腦。
我還沒那麼脆弱。
有一個叫做鹿之島三郎的人頻繁出入密室,他成為了我爭取的首要目標。與
其他貪戀我姿色的人不同,他最愛與我進行思想交流,常常是暢談到凌晨再展開
我已淡然的運動。我將希望全部寄予這個同樣喜歡思考的男人,向他添油加醋地
描述我的慘淡經歷,以博得漸進的同情。在得知他暗自將雨宮蓮樹為同一陣營的
絕對勁敵時,我便進一步許諾我會在獲救後幫他徹底搞垮雨宮蓮。在自認為獲得
了百分百信任後,我開始期待逃出生天的那一日到來。
結局是出人預料的。當我真正傷痕累累地走出那個房間時,迎接我的是那個
魔鬼毫無生氣的軀殼,以及雙槍在手氣定神閒的鹿之島三郎。
「不……你可沒説會是這樣……殺了他,你我拿什麼脱身?」
「如果是我殺的,的確很棘手……不過,我的殺手已經抵達大川領事館內部,
腥風血雨不可避免,兩手空空上位的雨宮蓮是死在暗殺中,而不是我鹿之島三郎
的槍口下。」
「你怎麼肯定殺手不會事成後倒戈?」
「等不到那時候,他也會被做掉。」
「拙劣的謊言逃不過人們的眼睛。」
「但能逃過國家的。鹿之島三郎不會殺死雨宮蓮,即便這是歪曲的事實,長
官們也會無比贊同。你還是太幼稚。」
鹿之島以共同參與謀殺的罪名要挾我跟他離開。我頗有些後悔沒能看清楚他
的城府,忘記了戴面具的不止我一個,只好佯裝答應。一路逃逸未果後,我終於
在三江口車站抓住機會,一股腦竄進了人海。
當燦爛的日光替換了昏黃的油燈,我如願嘗得了真正的自由。但我還來不及
卸下堅強——老謀深算的鹿之島必然不會作罷,為數不多得知真相的我難逃滅口
之災,最糟的情況便是全城出入嚴控,街巷挨個排查了。在試圖返鄉之前,我仍
要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大陸蟄居不知多久,靜待着,直至合適的時機。
而我願意等待下去。
這是在為當初那個吃下梅子糖的少女贖罪。
以上。
我果然還是天真了。我單知那四處摸不得行蹤的梅不是黨內人員,卻壓根沒
想到是徹底虛構的產物。那麼在車站時,不只錢滿貫,連顧翹楚都被鹿之島早早
佈下的假消息給欺騙了。但為什麼會選擇栽贓共黨……加緊三江口的地下局勢,
對他有任何好處嗎?
等一下,是有好處的。我突然想起在地牢中與滕豔的對話。顧翹楚以滕豔的
承受力試探我,不可謂不高;那麼鹿之島呢?散播共黨特務潛入三江口的消息,
勢必會引得黨內地下工作者迅速同組織聯絡確認梅是何許人也,此時監視追蹤正
可以打一個措手不及。
他居然擺了這一道。高,實在是高。
我本應中計的。滕豔那次救了我的是私心,而這一次是什麼?特務科以懷疑
我私藏藥物為由搜查了我的住所,但沒能得到想要的通訊痕跡。
那是因為我還沒來得及發送。因為路上出了些差錯。
哈哈,是錢滿貫慌亂中開的那一槍把我救了。
鹿之島之所以久久盤踞在三江口不願高升,原來是為了藏住自己不能説的秘
密。不過,這一切終將有個盡頭吧。
「那你找到了嗎……那個,合適的時機?」
「嗯。找到了。」她好似天使莞爾一笑,就像忘記了我昨晚的所作所為,
「城外的關口,聚集了幾輛開去領事館,的車,目前不知怎的,連它們都無法放
行。不過我,竊聽到部分談話,新年夜的時候,全城放限,那便是我苦苦等待的,
機會。」
「為什麼……你還笑得出來啊……」我有種想抱她的衝動。
「因為,與我被囚禁的日子相比,現在的生活,很棒,很棒!」
梅對那段經歷的講述粗略而模糊,以我的認知水平,應該理解不了她所承受
的無盡的黑暗吧。
與她相比,我的處境算得了什麼呢?
我衝上前去緊擁她,雙手安撫般地摟緊,視線飄向那個矯揉造作的自己,沉
重地説道:「對不起。」
「沒關係啦。」她依然笑靨如花。
得幸於玉曈在租用房屋時未加細心觀察,沒能發現當時正藏在雜物間裏酣睡
的梅,她的行蹤在外人看來依然成謎。我決心保護她直至年末安全返回日本——
不僅是因為組織已明令要求停止工作,更是出於我對她所抱有的同情,憐惜,以
及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朦朧情愫。
我一直不願直面這件事,但在相安無事地同居了大半個月後,一些莫名的變
故令我不得已吐露心聲。
「白眉姐,你……你是不是瞞了我一些事情?」
11月下旬的一日,接近黃昏時分,在我倆從米麪鋪回住所的路上,她冷不
丁冒出這麼一句話。
她的雙手先前被束縛了太久,怕是已經落下了殘疾,提這一大袋麪粉實在是
吃力;而我出於肩傷尚未恢復利索,只有一隻手能用。一路上和她同提一袋麪粉,
她的手指未曾似這般冰冷僵硬。
我詫異地看向她,捕捉到了她純淨無瑕的眸子裏掠過的一絲恐懼。
「梅,你説什麼呢?我怎麼會……」我隱約感覺到有幾雙眼睛在盯着我們,
但無暇顧及了。
「白眉姐!」她有些賭氣般地鬆手了,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讓一整袋麪粉
直直墜地。它白白胖胖的肚子被尖鋭的石子劃了一道溝壑般的巨口,面前忽地就
染上了雪花的顏色。
「我很想相信你的。你願意收留我,保護我不被追查,我會一直,記在心裏。
但是,為什麼,你會給領事館寫信?」
此言一出,我宛如五雷轟頂。我對梅的説辭一直是我作為自由撰稿人,向各
大報社提供新聞資訊以謀求生計,始終刻意隱瞞着我為鹿之島辦事的事實。一來,
是為了免除她的疑慮,讓她安心居於我的保護之下;二來,我不想被她這個心向
和平主義的單純女孩鄙夷地斥責我出賣國家,卻又萬萬不可泄露地下身份,因此
只得出此對策。我以為隱瞞得夠徹底了,沒成想還是紙包不住火……
「梅,你要相信我,我這麼做是為了不讓你多心……我發誓,我是真的一心
一意想要幫助你!」我上前去拉她的手,卻被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上。
「騙子……大騙子!你那天……撓我撓得這麼狠,也是為我好嗎?我早該看
清楚你,是個狠心的人……你肯定已經,給他報告了我的動向,只盼派人來抓捕
我吧!可惜我已經,把你看穿了!趕緊跑吧,免得我回心轉意,連你也殺了!」
語罷,梅憤憤地閃入街角,不見了蹤影。
什麼呀……莫名其妙……
她幹嘛這麼説我……
心裏好痛啊。我頂着花白的頭髮站起身來,不顧眾人圍觀狼狽的落水狗一樣
的笑臉,踉踉蹌蹌地向住所趕去。
我為什麼要為這種事情產生如此劇烈的感情波動呢?我們相處不過幾周時間,
我們的擁抱實則衝擊着國仇家恨,我們終將是被汪洋隔斷的陌路人。我本不應該
這樣……
我正要陷入更深層的胡思亂想,卻被不知什麼東西絆住了。
理智……保持理智。就差一點,我又要踏入同一條河流了。
那晚撓癢逼供的事情,梅應當已經原諒了我才對——這個單純的女孩是不會
騙我的。況且她若的確反感那種行為,怎會擱置到現在才説?如今舊事重提,實
在是太矛盾了。
「連你也殺了」這話,仔細想想很奇怪不是嗎?一個需要東躲西藏的人哪裏
敢當街揚言要傷人這種事!她在暗示……
她在暗示讓我離開,否則我就會遭遇不測?
剛剛她一定察覺到了潛在的危險,才隨機應變與我決裂。這個傻姑娘……憑
她那孱弱的手,能擺平得了什麼?
我不由加快了腳步。轉過巷口,正瞥見梅被兩個壯漢捂住口鼻搬箱子似的抓
進了宅子大門口。我告誡自己,如果頭腦再時不時發熱反倒會害死梅,竟意外地
冷靜了不少。
左兜有一小罐秘製辣椒水,右兜有一劑強力膠,我有些後悔沒有帶直接殺傷
性武器出門。僅憑這些和一副傷未痊癒的身子,想制服他們可沒有那麼簡單。
隔着圍牆看屋內的情況實在過於吃力,我探了半天腦袋才將視野從白花花的
玻璃過渡到模糊的人像。正將用力掙扎的梅吊起雙手的傢伙是個瘌痢頭,遠遠就
見那乾巴巴的頭皮上掛着一塊塊黃癬,實在令人作嘔;杵在牆角的那位是典型的
地痞流氓扮相,一隻眼睛形狀奇異,多半是瞎了。他們似乎你一言我一語交談着,
可惜我離得太遠根本聽不清。
我扒開一條門縫,躡手躡腳地俯身溜了進去。正欲再向前摸去,套在腳上的
皮靴卻不留情面地跺在一攤碎石子上弄得嘎吱作響,屋內頃刻傳來大動靜。我本
以為被發現了而慌不擇路,但靜滯許久也不見有人追出來,趴在窗台上向裏窺探
時見那一隻眼正搓弄黑乎乎的鼻頭,便知是他打了個響噴嚏恰好遮蓋了過去。
「不説沒事,我們哥倆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來,讓她樂呵樂呵!」瘌痢頭一
招呼,一隻眼便拉過門口的木凳橫起一腳踢開,原先好端端待在上面的香油瓶在
地上裂開了花,那小凳也不偏不倚停在了梅的腳下。沒等她站穩腳跟,瘌痢頭又
是一通拉扯,束縛手腕的繩索便直升一尺半高,她只得踮起兩隻腳才維持得了平
衡。
「放我下來!我説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梅抗議着抬腿去踹瘌痢頭的腦
袋,反被他鐵鉗子般地的大手攥住了腳腕,笑吟吟地伸手去摸股間的布料。「不
錯,不錯,出汗可真多!就是不知道味道怎麼樣……」瘌痢頭擠眉弄眼,把髒臉
往梅的大腿根上蹭來蹭去,翕動着鼻翼貪婪地嗅走她身上的氣息。
梅始終一言不發,緊鎖着雙眉和嘴唇怒視着瘌痢頭肆意妄為,可我的心卻像
滴血一般痛苦。這樣的恥辱我不是不曾體驗過,那個憋不住尿意的月夜……
下流!下流!下流!我將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的肉裏卻渾
然不覺痛楚,只恨自己無法作為。
那一隻眼看瘌痢頭吸得入迷也跟着犯了饞,繞到梅的背後扯破了小衫,露出
她的楊柳細腰。一隻眼精明得很,只見他伸出右手在梅腰側的皮膚上方或抓或撓,
卻只是空做動作絲毫不觸及皮毛,牽動着梅把注意力全部移至這裏,又暗暗繃直
了左手食指狠狠戳向另一側的嫩肉,癢得梅花枝亂顫不住地咳嗽。瘌痢頭也戀戀
不捨地咂着嘴放下抬高的腿,粗魯地扒起梅的鞋子。梅只有腳尖做支撐,本就把
握不住重心,襪底根本貼不緊鞋底,瘌痢頭輕輕鬆鬆就褪下了她的棉布鞋,像丟
廢品一樣扔到了一邊又轉去扯她的襪尖。原本乾爽清新的布襪碰了那手就彷彿變
得骯髒不堪,鬆鬆垮垮地從梅的光腳丫上滑落下來。梅也是好強,硬是用十根倔
強的腳趾扒住凳子不松,看上去就像誓要留住護她純潔的小襪。瘌痢頭見硬扯不
成也不惱,發令狀地吹了個口哨,一隻眼隨即加快了手指頭撥動的頻率,梅纖腰
上的癢癢肉便如同木偶一般被操縱着搖來晃去,口裏也呵呵笑個不停,腳下自然
就泄了力。鞋襪既去,一手可握的素足與渾濁骯髒的空氣再無阻隔,梅自然羞得
面頰發燙發紅,撅起嘴巴不願再吱聲。
「不笑可不成!笑,再笑大聲點,別掃了俺們的興!」一隻眼貌似不耐煩了
起來,把臭嘴湊到梅的腋窩裏吐氣,一口一口不加停歇,還把手硬塞進領口裏面
胡作非為。梅奮力地抽動被綁住的手臂,似乎是想掙脱下來保護腋下和胸口,可
沒有感情的繩子怎可能讓她如願?她含着淚水仰頭去望那可恨的繩套,又焦又惱
地祈求為她鬆綁,可不管怎麼叫喊都無法解放雙手。一隻眼撥開她沾滿汗水黏糊
糊的髮絲,佯憐詐惜地問道:「小美人,讓你笑一笑博俺們兄弟倆一樂,有什麼
可哭的呢?」
「癢癢!哈哈,癢癢啊!放了我,快放了我……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嗚嗚嗚……別撓了別撓了呀哈哈哈哈!嗚嗚哇求求你別撓我了,真的受不了了…
…」梅已經癢得上氣不接下氣,任那溢滿的淚水滾滾而下,可憐巴巴地求一隻眼
讓她休息片刻。那一隻眼狡黠一笑,嘴上説着答應,手上卻又捏住她的腋肉把玩
不停。梅被耍弄得又哭又笑,用哭腔一遍遍哀求他們放過自己,卻總在關鍵的字
眼上驚聲尖笑。「不誠懇吶不誠懇!看來,得給你抹點那個東西了……」瘌痢頭
也不閒着,方才一直拿指甲扣着梅的腳趾尖讓她的手腕不得已承受更多痛感,這
會兒又掏出一瓶黏糊糊的液體一把一把塗抹在她嫩腳丫的每一處肌膚上。梅的表
情瞬間變得駭人可怖,在腳掌心被塗了三層之多的粘液後就聽得她嘶啞地慘叫一
聲,腦袋毫無生氣地垂了下去。
不對……那個液體,怎麼那麼熟悉……
那分明是我自欺欺人秘密調製的、被施於滕豔之足底的提升敏感度的藥劑!
單單塗抹一層便會使人痛不欲生,如此過劑量地使用是會出人命的!
我已經犯過一次不可饒恕之罪了,不能再犯第二次……
梅説過,她不喜歡死人。她一定要活着。
一定。
和從前冒失衝動不同,一股熱血點燃了我全身的鬥志,我拾起石子狠狠地砸
向窗玻璃,清脆的聲響將兩個暴徒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了過來。趁次良機我三步並
作兩步衝進屋裏,朝向沒反應過來的一隻眼將辣椒水噴泄至盡。
「啊啊啊啊啊啊!你個瘋婆子……」人高馬大的一隻眼雙手掩面,怒號着蜷
縮在地面上不得動彈。我也不敢懈怠,眼見憤怒的瘌痢頭橫衝直撞而來,趕忙抽
出強力膠應戰。
咦……塞子怎麼這麼緊?瘌痢頭的龐大身軀已近在咫尺,我卻怎麼也無法打
開塞口。來不及做出任何應急措施,瘌痢頭巨石一般的重拳便錘得我天旋地轉,
我兩腿一軟癱在地上的模樣活像一隻被打了麻醉劑的獅子——不,不太恰當,是
兔子才對。
「臭娘們,膽敢來壞我們哥倆的好事!誰給你的熊心豹……這,這他媽是什
麼玩意?怎麼這麼黏?」瘌痢頭威風還沒逞足,卻一個不留神將裹好的強力膠踩
了個四分五裂,內裏的膠水瞬間生效,將他的鞋底死死粘在了地上。
這是上天眷顧我們……我捂着餘痛不減的胸口強撐起身子,當着無可奈何的
瘌痢頭的面為昏死的梅鬆了綁。她從未如此刻一般嬌小可憐,沉沉地倒在我的懷
裏。
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她風乾的淚痕令我心碎,而被過量的藥劑灼傷的
腳底又令我重回鬥志。忘卻了肩傷,忘卻了自己微弱的力量,我一咬牙背上梅便
緩緩移向屋外。
瘌痢頭也不管喪失行動力的一隻眼,蹬下鞋子飛速追了上來。完全不曾留意
滿地流淌的香油的他「滋溜」一聲滑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不虧是好兄弟,總
要有一方搬起石頭去砸另一方的腳。
天邊燃起了少許焰火,它們歡騰雀躍着飛向無法觸及的星空。
「看!那團煙花的形狀像不像梅花呀?和你一樣可愛呢……有看到嗎?」我
等待肩上的女孩給我一個回話,怎樣的都好,「你可不能一直睡下去啊,聽見了
沒有……」
「呼……」
這是打呼嚕了嗎?我扭過頭去看。
一定是的吧。我可算放心了。
睡相可愛的傢伙,就算在我背上流口水都是可以的。
前方都是下坡路。我就這樣沒命地跑着,梅就這樣伏在我肩頭安穩地睡着,
花火也在天際絢爛地綻放下去。
「多美啊……」
我也不知道這話是在説誰,總之就是沒頭沒腦地脱口而出了。反應過來時,
心跳得蠻厲害的。
我害羞什麼呢……
「多美啊!」我紅着臉向着天邊吶喊,也不管誰會聽見。
從梅口中瞭解到那兩個混混是鹿之島派來追查她下落的傢伙是日後的事了。
他們沒認出我的身份,我自然也不會畫蛇添足再去找鹿之島理論,只是避了風頭
後將必要的物品全部搬離至臨時租借的小屋裏便再也沒回那宅邸。唯一讓我在意
的是沒有專人盯梢的跡象,不過這説明了什麼呢?
梅也主動向我道歉,坦白趁我不注意偷看了信件的事實。從偶然間瞥見寄送
地址開始躊躇不定地做了許久心理鬥爭,最後還是愧疚地竊讀了。她自然不懂我
那份同病相憐的感情,面對一個相識不久卻分外熱心的異鄉人,是誰都要留個心
眼。不過理解歸理解,我還是罕見地批評了她不該擅自翻看別人的信件。
「你知道我聽了那番話有多傷心嗎?明明那麼真誠還要被你懷疑……」
這話當然是半真半假,白眉可能很軟弱,但還沒矯情到把這番話用楚楚可憐
的語氣講一遍。但奈何梅就是這樣一個心靈比月光還要純粹的傻孩子啊,看着她
面露焦灼地想方設法哄我,安慰我,最後把我摟得幾乎喘不上氣來,我真的……
心裏像吃了蘋果糖一樣甜!我越發覺得從前潛伏生活裏迫於無奈投懷送抱的
經歷化作了過眼雲煙,不會再困擾我更多了。眼前這個越看越可愛的女孩自打引
起我深深的共鳴以後簡直攝去了我的魂魄,每每想要沉下心來做些什麼,腦海中
都會浮現她那嘴角微翹的笑顏。我很仰慕前輩,也和玉曈感情很深,可我從未有
過如此深刻的感受。
是愛嗎?這算不算愛呀?但女子愛上女子,這種事能夠得到允許嗎?就算世
人允許,梅又是否願意回應我……
我自知不可以深陷感情漩渦,可手頭上哪裏有什麼事情可做呢?只要能夠轉
換思緒,什麼都好!於是梅適時地纏着我要我教她寫漢字時,我倒是鬆了一口氣。
「白眉姐,『愛』字是怎麼寫的呀?」
那口氣又提回來了。
「問……問這個幹嘛!初學者……這個字,沒必要……我是説,哪有初學者
直接學愛是什麼……不對不對!」
梅見我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囫圇話,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
我的語言組織系統是失靈了嗎?為了不讓自己再難堪下去,我趕忙換了個話
題。我翻了翻學生時代的筆記,摘了幾首寫梅花的詩詞來讓梅抄寫。
「什麼『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啦,都是詠梅的名句,你要認真寫喔?」
梅握不緊筆桿,我便輕握着她的手矯正動作。她的手比我小一號,掌心緊貼着她
的手背感覺熱乎乎的,很温暖很舒服。
「在我們中國人的眼中,嚴冬裏傲然獨放的梅花象徵着才氣譙溢節操高潔,
喻典着無數文人雅士嚮往的高尚品質。所以説,梅一點都不需要為名字煩惱,在
我心裏,這就是最美的名字呀。」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把整張臉埋進她的腦後,
那散發着幽香的髮絲拂過我的臉龐,把沁人的遺香留予我慢慢陶醉,「不同於其
他花朵,梅花散發的永遠是幽幽暗香,因為少有人願意冒着風雪呵護着她綻放,
大家都是窩在火爐温暖下的窗邊去嗅那遠遠飄來的芬芳。不懂得欣賞的人,永遠
無法領會梅花的美……」
梅好像聽膩了的樣子,放下筆拉我躺倒在小牀上,一本正經地問:「白眉姐,
你恨我嗎?」
「為什麼這麼説?我寵你都寵不夠,哪裏有恨意在……」我把面頰緊貼上去
蹭她的鼻尖,伸手要解她的扣子時被她的小手擋住了,索性就直接摸着衣料的縫
隙探了進去,抵着那微凸的小粉團畫圈圈。
「咿呀……因為……因為我是日本人唄……」她主動抬頭貼我的唇,卻被我
無意間避開了,立刻雙眉顰蹙地吻我的耳朵。她用腳趾推掉我的拖鞋,幼稚地偏
要踩我的腳,被我拿腳指甲颳了幾下腳心又嬌笑不止地蜷縮起腳丫子。實在剋制
不住了,我又伸入另一隻手,雙管齊下地挑弄着,玩得梅汗流浹背,滿面桃紅,
「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聽我説,梅。聽我説呀……」見她光顧着悶哼,我加大力度捏了捏小花苞,
她急促地喘叫一聲便像受了驚的小動物往我懷裏鑽,「我的確恨日本人,但凡是
個有血性的中國人,就不會不恨日本人!但是,應當被痛惡、被唾罵、被千刀萬
剮的只是那些一心挑起戰爭的無恥侵略者,而不是像你這樣熱愛和平的無辜良民。
你我的國家自現在開始以至遙遠的未來都將只能隔着一道難以填補的鴻溝對視,
但一定會有這樣的一天,壞人們都拋棄了掠奪的歹心與侵佔的企圖,共同嚮往着
寧靜祥和的幸福生活而相擁,最後冰釋前嫌。那時的世界,一定是一個充滿愛的
世界,沒有嫉妒,沒有仇視,沒有所謂『恨』這個字眼……」
「到那個時候……」梅把臉蛋湊得這麼近,以至於我們的喘息彷彿在交換氣
流,「那時,你會説愛我的,對嗎?」
「不用到那個時候……我現在就可以説,我……」我本想一口吻下去的,梅
都已經懷揣着小期許把眼睛遮住,撅起晶瑩的唇尋找我的接應了。
可我居然吻不下去了。嘴裏的話也説不出口了。她只不過是捂住眼睛而已…

不想讓氣氛尷尬下去,我只好翻過身去抱着她的嫩腳丫搔來搔去。「壞蛋白
眉姐!啊哈哈哈壞蛋、壞蛋呀停手……」
聽着這笑聲,心裏竟有些不是滋味。
我讓她叫姐姐,她偏不要,我就撓得更狠了,整張腳底板被我抓得紅撲撲的,
直撓到她快累得哭鼻子才罷休。精疲力盡的她不經細哄很快睡着了,我卻翻來覆
去怎麼都無法入睡。
我不是膽怯了才沒有下口。有些被我早早遺忘了的東西在牽絆我……
年末。太多東西指向了年末。新年典禮,梅的出逃,潛伏的重啓,滕豔等一
眾囚犯當街遊示,軍統的秘密行動……啊,還有城外的車隊,雖然這不是什麼重
要的東西。年末的三江口必然不會太平,甚至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也説不定…

我的所有未解的疑惑,都會在彼時得到解答嗎?我與摯愛的梅,又將何去何
從……
能夠忘乎所以向天空高呼所愛的日子,我們真的能盼到嗎……
這至關重要的最後一個月,被我和梅蝸居在小小的出租屋內平安度過了。我
曾兩度返回舊宅搬取私人物件,都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沒有鹿之島的手下追蹤,
也沒有任何緊急任務下達,我們從起初的戰戰兢兢逐漸恢復了平常心。白天時我
都會在桌前處理領事館的工作,大都是硬着頭皮敷衍了事,梅也不時打扮得土裏
土氣地到外面散散步,消磨了不少時間。到了晚上,我們會輪流做飯吃,料理的
都是家鄉美食——用「美」字來形容未免有些不害臊,畢竟我倆的燒菜水平是半
斤八兩得不忍直視。撓癢玩鬧也是每夜必不可少的消遣活動,當然是侷限於折磨
以下的程度的,我原先看到這個就打怵,沒想到如今體驗多了反倒是有些上癮,
大都是以梅笑得前仰後合嬌滴滴地喊我放手而告終,也有極少數情況是我被她抓
到了軟肋連聲求饒。快樂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彼此都很默契地沒有提及日漸
逼近的分別。
我以防萬一攜帶在身上的玉曈贈予的手槍,或許真就不會有用武之地了吧?
我的僥倖心理一直這麼持續了下去。
12月31日的那個清晨,我們表現得異常平靜。沒有促膝長談,也沒有吵
吵鬧鬧,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地熬着這格外漫長的一天。
「白眉姐,我想再嘗一嘗桃酥。」日落時分,梅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將我打
發去樓下的糕點鋪了。前些日子買了些點心回家,這隻小饞貓嘴上説着不稀罕,
看我大快朵頤地吃得幾乎一乾二淨又不樂意了,臨走前偏要扭扭捏捏地叫我去買
來吃。我又何嘗不想多喂她吃幾次呢?可惜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回家的時候太陽差不多完全落山了,狹窄的樓道里昏暗至極,到處瀰漫着那
種老舊木屋子才會散發出的朽氣。不知為何,我的後背直冒冷汗,想要趕緊回到
梅身邊卻提不起腳步,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迫不及待的狀態。
爬到最後一個拐角處時,兩團模糊的影子將我的去路堵了個嚴嚴實實。樓道
裏沒有燈光照明,我甚至辨不得他們的五官長在何處,但其周遭盤旋的摸不着的
邪氣向我發出了嚴重警告——來者,絕非善類。
「這回不會再搞錯了,你就等着連上次的債一塊兒還……」
他們的惡人風頭還沒逞足,便被兩聲乾脆利落的槍響奪了性命。兩人的腦殼
被精準地射穿了,氣味刺鼻的腦漿摻雜着血水淌得滿地都是,我定睛一看,兩顆
腦袋一個長了黃癬一個缺了隻眼,不是那瘌痢頭和一隻眼又能是誰!
我想吐,但卻有比嘔吐更着急的事要做。我看向硝煙飄來的方向,那漆黑的
槍口後面的冷峻的臉,我竟怎麼也認不出了。
「梅……不是,你不是不會用——唔!」
胸口被狠狠射入了一針藥劑,我只覺得腦袋往下的部分都不在屬於自己,便
像丟了骨架一般癱成一團爛泥。這針管……好生熟悉!這藥我可不眼生,大抵是
在地牢裏接觸過,可那是顧翹楚調製的麻醉劑,怎會在梅的手裏……
新鮮出爐的桃酥摔得四分五裂,表皮沾滿了黃土渣,香噴噴的氣息模糊了我
的眼睛。本應打點好行李乖乖等我回家的梅此刻套着一身幹練的皮衣黑靴,臉上
只有「冷漠」二字徘徊。
更正,連冷漠也稱不上——那明明是沒有表情。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抱歉,我得儘快離開了。」
她甚至沒有説「原諒我」,就直直繞過我垂在地上的胳膊,利落地奔向樓下
了。
「別走……別走……梅!」望着她逐漸被牆壁遮擋的背影,我不顧一切地大
喊着,像一頭落入泥塘還倔強掙扎的可憐驢子一樣叫喚,「我愛你!白眉對雨宮
梅抱有的感情,是愛!給我個回答,梅,求求你……我不管你要去哪裏,去做什
麼,請給我個回答吧……你究竟是怎樣看待我的……」
我是抱着怎樣的心態説出這番直白的告白的呢?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我
那可悲又可笑的感情用事的本質在此刻暴露無遺——我是多麼害怕,害怕到心臟
絞痛——這一別,也許就是永別。
可惜太陽早就收工了,我甚至不能對着她的影子臆想她不忍心地回過頭來扶
我起身的模樣。
她就這麼走了,不留下隻言片語。
彷彿從未來過我心裏。
意識模糊地躺了不知多久,我心頭按捺不住的衝動告訴我該起身了,於是我
便爬了起來,再跪倒下去,半滾半爬着艱難地下了樓。
雖然行動力依舊遲緩,但起碼可以清醒地思考了。現在是幾點了?我眯着眼
去瞪那高掛在塔樓上的鐘表,卻看到了兩個分針。
「別耍我了!」我氣急敗壞地推搡着熙熙攘攘的人羣,努力擠出一條寬敞的
路。他們真吵,上街就上街,為什麼要擠成一團活像螞蟻一樣!今天是什麼特別
的日子嗎?
「神經病!」不止一個人這樣罵我,可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我要去哪兒……毫無目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只不過是機械地推開人,向前
跨一步,再循環這個動作罷了。
我到底要去哪兒啊!
「白眉,真是湊巧!」身旁一輛汽車駛過,搖下的窗玻璃裏露出一張許久不
曾見過的臉——「你誰啊!」
其實我想説的是「鹿之島領事」,只不過第一次見他穿上日本傳統服飾,竟
有些面生了。拜他所賜,我這才算是稍稍緩過神來。
「啊哈哈……」鹿之島乾笑幾聲,愠怒之色在眉間一閃而過,最終還是換上
一副僵硬的笑臉,「好久不見,你也學會説笑了!上車吧,等我先回領事館,安
排下工作,接着就帶你去康平大道看看煙花,肯定很漂亮!」
我不要什麼煙花……我要梅,我要梅陪在我身邊……
但我記得很清楚,我的回答是「好的」。
我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半痴半醒的跡象了。
坐在時而顛簸的車上思來想去,我始終無法為梅的非常行為找到一種合理的
解釋。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梅一定向我撒過謊,而且不只一個。那麼最明顯的謊言
是……
沉默的證人——樓道里那兩具餘温尚存的屍體告訴了我答案。我清楚地記得
他們當初要梅説出什麼東西,而梅堅持回答「不知道」。如果他們果真是鹿之島
派來追蹤梅的,又何必多此一舉問東問西呢?直接綁走豈不是更方便。由此看來,
他們的目標不是梅,而是……
是我?或者説,我的什麼東西,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可鹿之島又怎會派兩
個連我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的流氓做事!不然,他們又何以説出「這回不會再搞
錯」這種話?
在這個問題上找不到突破點,我只好去關注別的東西。
梅還騙了我什麼?
她聲稱自己不會用槍,卻在剛剛毫不猶豫地射殺了兩個壯漢。
但重點不在槍上。沒力氣拽我出水,沒法靈活地使用筷子,不能一個人提面
粉,連筆桿都穩定不住……這樣一個怎麼看都無比柔弱的女孩,開槍時竟毫無偏
差精準至極?
除非,她的手本就毫髮未損,她的囚禁經歷全是胡編亂造。那個擁有強大意
志力與弱小身板的發光發亮的女孩子,是我一廂情願相信的假象。
我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人,其實遠比我想象的強大,而可怕。
這麼説,我愛上的僅僅是一個虛構的、不存在的人格嗎?她在樓道里聽到我
那愚蠢的心聲時,臉上一定掛着輕蔑的笑吧。
失敗啊……有夠失敗的……
側臉貼在冷冰冰的車窗上,我卻感受到非同尋常的熾熱,一種令人壓抑到窒
息的熾熱。街上的人們,無論是三兩成羣的,還是孤身一人的,臉上盡是洋溢着
喜悦而非苦澀。他們祈盼新年,祝福新年,是將今年所經歷的種種不快寄託於即
將綻放的煙花裏,準備塵封於天際了吧。他們身上所煥發的火熱光彩是如此耀眼,
灼燒得我心口刺痛難忍。
憑什麼,憑什麼唯獨甘願涉足凌冽寒風中的雪地的我,怎樣都無法嗅到那朵
花的香呢……
車速逐漸放緩了。目的地是何處,我已經沒什麼關心的慾望了。就這麼下車,
繼續枯燥無味的應酬吧……
讓我剛剛得以甦醒的愛永遠入土好了。
我這麼想着朝車門外踏出一步,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領事館大門。許久不來,
看門人也換了新面孔呀……
説起來,今天的人是否有些太多了呢?他們把手都抄在兜裏,就算天氣再冷
也沒必要……
不對……這些人是!
我下意識地將腳收回車內,緊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嚴了車門。在這短
短的兩秒鐘內,我看到了數個緊閉門扉裏擦亮的火花,轟然裂開的前擋風玻璃,
四濺的鮮血,鹿之島驚駭到扭曲的五官,未能及時掏槍而一頭栽倒的警衞,還是
四濺的鮮血。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剛剛還笑嘻嘻地拿我作樂的鹿之島此刻已
然面色慘白,抽動着嘴角質問前座的司機。也對,他那個角度自然看不到司機脖
頸上血淋淋的彈孔。
怎麼會……針對鹿之島的刺殺行動,居然真實地發生了?難道説,梅從頭至
尾都在信口雌黃,對我吐露的盡是虛言嗎?
這麼看來,顧翹楚帶來的消息沒有錯,確實有人想要害死鹿之島,只不過這
人並非出自我黨。她不是多次不諱地表現出對鹿之島的輕蔑嗎?拋出這個煙霧彈
以掩蓋自身代表的勢力的真實面目,也不是沒有可能。聯想到她與雨宮梅不合理
的交集,我只能得到一個模稜兩可的推測——興許,僅僅是興許,我從起初就歪
打正着了,被我免除懷疑的雨宮梅的任務,就是刺殺鹿之島。
我知道有諸多疑點可以強硬地否定這個站不住腳跟的推測,也知道它在邏輯
上存在着若干致命漏洞,可我真的無法説服自己相信其他東西了。近乎病態的偏
執在密密麻麻的射擊聲中破繭而出,一遍遍重複地向我腦中灌輸這個不可能的答
案,目的僅僅是為自己找一個充分的理由去維持我那荒誕的、畸形的、不可理喻
的、無藥可救的名為「愛」的守護。我愛上的明明只是一張虛偽的白紙,它是那
麼容易被拆穿,被捅破,可我現在硬是要往上填補無數虛妄的幻想——縱使車外
那緊張凝重的空氣裏的任何一顆不起眼的子彈都能將我的骨頭穿刺得粉碎。
太賤了,一個人居然可以活得這麼賤!但面對如此賤氣的自己居然還會覺得
欣慰,我便覺得白眉的活是無法用常理剖析透徹的了。一次次懷疑自我,否定自
我,賦予自我新的定義,享受重生的自我,再落入更深度懷疑的巨網,這似乎就
是我這異常到令人發嘔的一生。
我看向縮在靠椅下方狹小空間裏的鹿之島,他驚愕的神情好似一隻被逼得走
投無路的偷油鼠。
「走,快下車,有人要害你。」説出這話的時候,我十分清楚自己身上脱了
一層殼。***地下黨煙花掩護日軍領事鹿之島三郎逃命,這事兒可笑嗎?但唯有
這樣做才可以讓我已經全然相信的,那個被編織加工的故事裏的雨宮梅活下去。
如若不出我所料,梅很大概率埋伏在館內的某個黑暗角落,只要真正的目標——
鹿之島三郎沒有現身,領事館這邊部署的刺殺人員必定會果斷撤退,那樣的話梅
一定會安然無恙的。真是個巧妙的理由呀!
外面的火拼愈演愈烈,但終章的帷幕似乎已經蠢蠢欲動了急於落下。雖説被
刺殺隊先發制人,可畢竟鹿之島手下的警衞隊人多勢眾,戰場已經呈現出一邊倒
局勢的輪廓了。
「領事,我們的人撐不住了,再待下去你我都會沒命的!」見膽小如鼠的鹿
之島仍舊不肯挪窩,我只好撒了個拙劣的謊話激他起身。
「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要好好找你談談!」多虧他只顧保住自個的性命,
渾然不知外部的大好形勢,就這麼糊里糊塗跟我下了車,全速奔跑在染上血色的
街巷裏。
鹿之島雖然竄得狼狽,卻也不是絲毫不帶腦子。他在我身後掏出搶來,抵着
我的後腦勺逼迫我與他交換身上的衣物,那毫無威嚴的脅迫我壓根沒有放在眼裏
——我哪裏還畏懼什麼死亡,我僅僅是想維持我那尚未破滅的執念,僅此而已。
他本就身材矮瘦,披上我的毛皮大衣再以盆帽圍巾遮面,背影同真正的女子
毫無二致;反倒是我穿着他的衣服怎樣也不自在,替他更換腳上的木屐時被燻得
只想乾嘔,還叫那鬆垮到無論如何也系不緊的腰帶搞得頭大。鹿之島見我磨磨唧
唧便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最後乾脆扔下我在原地獨自向前跑去了。
前方不遠處就是康平大道了。是準備借欣賞煙花的熙熙攘攘的人羣做掩護色
溜之大吉嗎……
説實話,我根本不在乎他拼命要活下去的欲求。只要梅平安就好,她平安活
着就最好了,不用去碰槍械,光着腳丫在池邊戲水,嘴裏啃着香脆的桃酥吃,那
樣就是好的。
牆角處有一個簡陋的雨棚,裏面蹲着的灰頭土臉的乞丐正凍得直打哆嗦。我
們見過面嗎?
我望着他渾濁的眼睛,卻看到了無比清晰的畫面——那個天真的、空懷一腔
熱血的傻瓜,傻到嫌別人傻氣的傻瓜,緊張到掉眼淚還在安慰自己別怕。那竟是
我從前的模樣。
可他的視線似乎越過了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覺腹部有點癢,低頭查看才發現
那件不合身的和服上多出一朵紅繡花來。可算不是肩膀中槍了……
我俯卧在地上,感受着沾滿泥巴的皮鞋踐踏臉部。這人的碎鬍渣變多了,臉
型變瘦削了,黑皮膚裏還混雜着蠟黃,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是誰。
「你以為你逃得掉?你以為你真把老子整垮了?做你媽的青天白日夢!」我
第一次覺得他笑得如此猖狂,彷彿被關押在陰暗潮濕的囚籠裏數百年突然得到一
縷微光一般妄自尊大地嘲弄世間萬物。他不停地拿鞋尖猛戳我的腦門,眼前的世
界也逐漸霎時間鮮豔了起來。
「那兩個混混……是你派的吧?」見他如此得意忘形,我忽地靈光一閃。這
也就説明了為什麼我後來再度返回宅邸取東西時,竟沒有任何人看守——被貶為
雜工的錢滿貫哪裏還有什麼權力再作此部署!
「不錯!你跑得是挺快,但我要的東西可是完完全全被拉在屋裏!我的手下
不費多少功夫就翻出來了——你和你效忠的黨組織那些秘密的信件,還有你那什
麼破前輩,嘖嘖嘖……我可是將你的底細探得一乾二淨了呀?不是會耍手段嗎?
你有你錢爺爺能耍嗎!」
他揪起我的領子狠狠地捶打我的臉頰,從生疼到失去知覺,也不過是收拳出
拳的幾十幀畫面。我被打得口水與血痰直流,裏面還摻着兩顆碎牙,卻一心想着
讓他趕快了結我的性命。
「想輕輕鬆鬆地死,門都沒有啊!本來折磨你這事兒該由鹿之島親自下手的,
可誰能想到區區一場刺殺就嚇得他屁滾尿流,還不得讓我這個衷心的手下替他擦
屁股!」
果然,我到最後也沒看透鹿之島三郎。他是打算以賞煙花為藉口抓我回地牢
啊……
「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要不是因為你那兩個廢物手下難纏得要命,哪裏輪
得到鹿之島,甚至是你這條卑劣的狗來造次!」
錢滿貫很意外地沒有上當。「跟老子玩激將法,嫩了點,嫩了點!你以為我
特意沒射你要害是為了什麼?不被我玩個爽,你可休想痛痛快快地尋死!」
他正欲扒我的硬靴,卻聽得不遠處的前方傳來一聲孤零零的槍響,與漸入尾
聲的激戰格格不入。於是他便急忙閃入那雨棚裏,把那大氣不敢出一聲的乞丐踢
到一邊去,屏氣凝神地觀察情況。
我頗有些費力地睜大眼睛,見到失魂落魄的來者臉上赫然鑲嵌着一箇舊刀疤。
「玉曈啊……玉曈……」
「錯了……殺錯人了……」他還沒得到多少呢喃低吟的機會,就被藏在暗處
的錢滿貫放了陰槍,保持着歉疚的神情撲倒在我面前。我們直視着對方,曾經遙
不可及的距離被縮至近在咫尺,我終於有機會讀懂他了。
他哭得像個孩子,可我卻面無表情——如果我連不再哭泣這個簡單的誓言都
無法遵守,我就真的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在我的靈魂仍存活於地表之上時,
我還想要做些堅持。
頗有些蹊蹺的是錢滿貫那邊徹底沒了生息。看他跪倒在地上,除了心口插了
一把利刃之外沒有其他變化,我便知道他也死透了。
自始至終扮演着螻蟻的乞丐一瘸一拐地起身朝我們走來。
「黨國從不歡迎雙面人。」乞丐給鍾玉曈留下這麼一句話,而後者只顧着大
口大口地顫抖着喘息。
「我很欽佩你當初捨己為人的勇氣,所以這回不插足你的生死。不過,我奉
勸你不要試圖報告你的上頭事件的全部內容,他們已經不會相信你的話了。」
「誰啊……你到底是誰?別讓我一個人矇在鼓裏……求你了,你説啊……」
「如果你叫我梅,我也沒什麼意見。畢竟,日軍駐大川領事雨宮蓮,本就死
在我的手下。」
語罷,他裹着襤褸衣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啊啊啊啊啊啊……
無數的可能性。
啊啊啊啊啊啊……
無數的線索,蛛絲馬跡。
啊啊啊啊啊啊……
那個我不願面對的,唯一的真相。
我瘋癲地嚎叫,像垂死掙扎的可憐困獸一樣嚎叫。我要徹底瘋了!瘋了瘋了
……
「玉曈,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全部,一點不剩地告訴我!」
在決定飲彈自盡的最後片刻,我僅存的那一絲仍屬於白眉的理智渴求一個被
掩埋的真相。
他張了張鼻孔,彷彿是默許了。
我傾聽着玉曈哆嗦着吐出的模模糊糊的話語,拼湊成了想要的現實。
秋末的抓捕行動中,特務科有兩個大收穫。一個是代號葉的***地下黨滕豔,
她遭到了共黨內部人員的出賣,在返鄉的車站被秘密逮捕;另一個則是代號羈鳥
的軍統領袖級人物,他掌握着多條國內外聯絡網情報,一直是日方的眼中釘,在
一次特別行動中為掩護國軍同志而被俘。現在想來,羈鳥便是我初入地牢的那晚
見到的囚犯之一。
軍統高層展開了數屆會議,對是否營救羈鳥展開了激烈討論。有人認為羈鳥
地位舉足輕重,就這麼白白犧牲是國軍一大不可挽回的損失;也有人認為任何形
式的武力營救都必將觸怒堅持偽和平發展的日方,從而引起威脅三江口全體居民
生命安全的動亂,況且突破領事館周圍駐守的重兵也會造成不可估量的人員損失。
後者的擔憂的確是合理而不可避免的,因為這正是從數月前的營救行動中汲
取的經驗。當時為了解救被困於大川的數位高幹,軍統方面可謂付出了慘痛代價。
得幸於不知名人物的調解(依我看來此人極可能是鹿之島,但這兩位領事之間究
竟有怎樣的糾葛以至於期盼對方被置於死地,我怕是沒有機會去了解了),才沒
有造成進一步的爭端。
兩種觀點的支持者爭辯得難解難分,但最終妥協出一個折中的方案——派遣
卧底打入領事館內部,在新年之際趁守備的削弱發起行動,裏應外合解救羈鳥。
而完美地執行該計劃有幾個必要的前提。
首先,卧底的潛入必須有充分的理由。恰逢鹿之島急於從被捕的滕豔口中打
探出消息,軍統便安排長期潛伏於汪偽政府的代號池魚的顧翹楚前去充當審訊師
這一角色。她能力突出,深得汪精衞賞識,很快便名正言順地踏入了地牢。
其次,是要儘可能多得減弱領事館的防衞力量。營救隊伍分為兩支,一支負
責正面戰鬥吸引火力拖延時間,另一支則要爭分奪秒炸燬阻隔地牢與外界的牆壁。
任何一支隊伍的人員都不可能聲勢浩大而必須做到簡而精,這就對日方的防衞強
度作出了硬性規定。新年晚會的確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削弱,但還遠遠不夠。所有
人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終於構思出了整個計劃最巧妙的部分。
將先前大川領事館的武力行動大肆渲染為***特務針對雨宮蓮的單向作戰,
是他們做出的最大的賭注。一來,鹿之島周遭的眾多得力助手會礙於自保而懈怠
工作,不知不覺間便中了離間之計;二來,軍統鋤奸隊可以藉機聯合作戰,一舉
殲滅攀附鹿之島的臭名昭著的漢奸;三來,這也是國共兩黨間暗中對抗的一小部
分,具有不可明説的政治意義。
一石三鳥,一切都按照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他們賭贏了。
可這一切打從一開始就多出了一枚不必要,甚至礙眼的棋子——那便是我,
代號煙花的***地下黨白眉。
那一日康平大道上的鬧劇是偶然,也並非偶然。按照原計劃,偽裝而成的
「乞丐」會主動吸引特務科眾人的注意力,給顧翹楚足夠的時間躲藏起來,然後
埋伏已久的鋤奸隊成員便會一湧而出打一場漂亮的閃電戰。但現實情況是,鋤奸
隊先被我的舉動打亂了陣腳,又因那莫名的槍聲而決心撤離。就這樣,我糊裏糊
塗地讓軍統打了個出師不捷。
錢滿貫夜襲那次,玉曈的出現也絕非巧合。白眉是數一數二的大漢奸,自然
逃不出鋤奸隊的名單,玉曈便是被派去除掉我的。由於對我抱有的特殊感情,他
再三猶豫無法下手,可我無意間吐露出自己得知軍統動向的行為激起了他的殺意。
若不出意外,我當晚定會慘死槍下的,可那暗槍又救了我一命。
自此,鋤奸隊確信有一個暗中的力量在時時刻刻監視他們的行動,便暫且放
下了剷除我的想法,試圖在我身邊安下眼線揪出這個守護者。湊巧的是,打入領
事館內部的顧翹楚瞞過了所有人,卻遭到了鹿之島的猜忌而遭到軟禁,只能通過
與我的工作交流而向外傳達消息,而這就需要一位與我關係親密的接收者。
這時,代號花的軍統新人特務主動請纓,願意扮演這一任務艱鉅的角色。於
是她便以雨宮梅的身份降臨到我身邊,用惹人憐惜的悽苦身世打動了我,用人畜
無害的外貌軟化了我,逐漸博取了我的絕對信任。她憑藉精湛的演技與兩個混混
無意的助攻俘獲了我的真心,將顧翹楚與軍統的聯絡線維護地密不透風。我陶醉
在自以為的真愛中,卻在無意識地充當了營救計劃的工具。
這樣就解釋通了。最後一個月內梅頻繁外出並不是為了散步,而是傳遞情報。
剛剛觸碰鹿之島的腳時我就隱約覺得不對——自幼遵行傳統的她一定也沒少穿木
屐,但為何腳趾縫的寬度與正兒八經的日本人存在如此明顯的差異呢?我也應該
承認了吧,她本就是個中國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軍統特務。
我的愛如此輕浮。我的愛宛如兒戲。我的愛只適合活在豐滿的想象裏,而非
骨感的現實中。
在這短暫的幾個月裏,我所體驗的是先前從未有過,今後也難再見的,人們
常言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其實,這份感情是否有資格被稱作「愛」,都存在爭議
沒錯吧?可誰又有閒心來考量我的人生!
玉曈也傾訴着這樣的話:「我真的是愛你的。」但當我注意到鹿之島後背上
的彈孔時,我無論如何都相信不了。
「你知道我不是真漢奸,卻還要動手……」
「正因為你不是漢奸,我才得殺……這都是任務……是任務……老狼背叛了
組織,但鍾玉曈沒有背叛白眉!」彌留之際,他欲伸手來摸我的頭髮,可胳膊像
散了架一般舉不起來,「你以為我為什麼選擇了這條路……但凡想要在你身旁陪
伴你,我就逃不出那個男人的陰影!你口中的前輩永遠是光明磊落的,永遠是值
得崇拜的,但我卻永遠要低他一等……這不公平,不公平啊!」
「蠢貨!我從來沒比較過你們倆……是你的虛榮心在作祟,是你自己把自己
害了……」我控制不住鼻頭的酸楚,強硬地抓過他的手掌放在腦袋上。這份温暖,
我好懷念啊……好懷念啊……
鍾玉曈還是斷氣了。
死寂,環繞我的是死寂。
這個故事已經講完了,大家都謝幕了,輪到我了吧。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剛入黨的小丫頭,剛剛向前輩請教完不
懂的問題,就被玉曈拉着衣袖去放風箏。他們笑得穩重,我笑得憨厚。
又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剛剛邁入潛伏工作的女記者。矮小的
鹿之島衝着我笑,枯瘦的錢滿貫衝着我笑。這兩種笑容既有重合的地方,也有各
自獨特的意味,而我只能輔以諂媚的假笑。
還有那麼冗長的一瞬間——沒錯,是冗長的一瞬間,明明轉瞬即逝,卻彷彿
跨越千年——我看到了梅在笑話我耳朵吃癢。真是的,你的嫩丫丫不更敏感嗎!
我想要去扣她腳心玩,卻抓到一把憔悴破損的花瓣,這才發現她渾身上下都長着
只在睡夢中有過一面之緣的花兒。花朵從她的口鼻中伸出,從她的私密部位探出,
從她的每處原本姣好滑嫩的皮膚上的毛孔裏蜂擁擠出,無一不滴着滲人的鮮血。
整個人被密密麻麻的殘花遮蔽,一種古怪奇異的美感油然而生,可我就是無法言
喻這份藝術品的美麗,反倒總感覺心頭有種彆扭的悸動。
就彷彿,那種不可名狀的美麗似乎需要支付昂貴如生命的代價才會顯現,但
我卻反胃到甘願一口咬定它是醜陋的。
我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便放空了腦中的一切,憑藉最後的力氣用指頭夾出
了固定在襪口的手槍。
鄭重地結束一段抱有遺憾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無憾呢?我這麼説,是因
為總覺得有些微小的細節還被忽視着呢,但也覺得不去深究就是最好的。
從容不迫地扣動扳機,迎接子彈的洗禮……
但卻沒有任何動靜。我又連開三槍,依舊什麼也沒有發生。
原來這槍裏沒裝子彈啊……
我覺得鍾玉曈為我留下了一個一生難解的迷——我確信他是愛我的了,可他
究竟是愛我,還是不似口中所説得那麼愛我呢?
我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死不成了。領事館的方向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
炸聲,越過青石牆的遮攔,我只能隱約看得四起的火光與直入雲霄的灰煙。
新年的鐘聲如期響起,先前彩排過的煙花再一次升空了。雖然視線逐漸模糊
不清,我仍是硬撐着尋尋覓覓,終也沒能找到那酷似梅花的煙火亮相。
今年註定是特別的一年,因為大家的慶祝方式從「新年快樂」改為了「出事
啦」。似乎後者較之前者更能牽動人們的心絃呢。
剛睜眼時,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但實際上只是醫院的病牀罷了。
「醒了嗎?來,吃點粥吧。」
我都多久沒聽到過這個令人無比安心的聲音了。我張嘴讓那勺子伸進來,沒
嚐出什麼特別的味道。
「好淡。」我以前可沒對他如此冷漠過,只不過是因為現在每多説一個字,
腹部就有撕裂般的痛楚。
「白粥而已,能有什麼味道。」前輩無奈地聳聳肩,把白瓷碗小心翼翼地放
回到了桌上。我注意到桌上平整地擺放着一個檔案袋,還有一份報紙。報紙嶄不
嶄新我可不清楚,畢竟昨天的報紙與今天的報紙遮住日期都像是一份報紙。
我以為前輩會去拿檔案袋,可他卻隨手抄起報紙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報紙
原來遮蓋着一張病例,上面寫着「重度腦震盪」云云,我沒怎麼看清,前輩也絲
毫沒瞥一眼。
「我的腦子……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即便是有,也是組織覺得有。」
看來那「乞丐」並非在唬人,我所瞭解的所謂真相正觸了黨內高層的逆鱗,
被批為詭言邪説是不可避免的。幸好,有這麼一個永遠不會懷疑我的角色還有戲
份。
「我猜你會對這條新聞感興趣。」前輩盯着頭條板塊饒有興趣地讀着,「新
年夜慘遭屠戮,又一春痛別故人……和藹仁慈、心繫和平的鹿之島三郎領事不幸
街頭遇刺,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一經傳出……趁夜襲擊領事館的暴徒被英勇
的警衞隊員盡數剿滅,僅存的餘黨驅車逃之夭夭……」
我所熟知的故事,竟被演繹地如此面目全非。日方不清楚真相麼?國軍不對
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麼?我黨本意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視若無睹麼?我相信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為何上演的是這一幕結局,這背後有怎樣錯綜複雜撲朔迷離
的交易與勾當,是眼下的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明白的。不只是現在,就算是經歷
過無數歲月後的自己,也不會斷言説完全搞懂了吧……
我只知道,一定也有大江的雨宮三郎在注視這一切,説不定還有三川口的鹿
之島蓮……與叛徒老狼行使着同種行徑的老虎、老狗甚至是老鼠,也必定還戴着
逼真的面具在會議上高談闊論……
我不敢想了。
我注意到報紙的背面有個小板塊,標題是簡短的幾個大字:鹽商滕氏痛失愛
女。我懷疑自己看錯了,叫前輩再念一遍,倒過來唸亂序地念都不出那幾個字:
鹽商滕氏痛失愛女。
「滕豔……犧牲了?」我有些難以置信。
前輩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只是將檔案袋遞到我手裏。我忐忑地翻開來看,
裏面裝着一隻信封,幾張照片以及一張被勾畫的亂糟糟的皺巴巴的紙。
先看那信封,拆開來飄出一張字條,端端正正地寫着一行秀氣的小字:「報
告組織,葉已成功出逃。」
「這信還沒有多少人讀過,是我破例拿出來的。説實話,我也分不清裏面的
內容是真是假,但這字跡的確同滕豔同志的一模一樣。但如果她的確仍存活在世,
那麼死在領事館廢墟里的又會是誰呢?」
我緊張地一口一口吞着唾沫,仔細地翻看那些照片,不放過任何一個瑣碎的
細枝末節。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如此在意,接下來得到東西也許是會顛覆我的認
知的啊……
我找到了。照片裏的女子像是沉沉地睡去了,身上破破爛爛的衣物我都見過,
就是陪伴滕豔的那一套。但是有所不同,我説不出哪裏不同。我沒怎麼端詳過滕
豔的正臉,於是覺得這人正是滕豔錯不了。可她越看越像另一個人……
她的眉毛去哪了?
天啊……我怎麼從未覺得梅與滕豔如此相像!想來竟沒什麼不對——我見滕
豔時,她基本都被矇住眉眼;我見梅時,她的眉毛從未長起來。一旦遮住眼睛,
她們完全可以替代鏡中的彼此!
這就是為什麼當梅把眼睛遮住時,我沒有任何道理地吻不下去。太像了,她
像極了被蒙上雙眼懵懵懂懂遭受酷刑的滕豔,那個腳底上塗抹着我研製的藥劑的
可憐的滕豔——我怎麼有臉獻上骯髒的吻!
「我家老幺留過洋。」滕豔是不是説過這麼一句話?是不是説過?我該料到
的,我怎麼就沒留心這一點……
所以説梅會説日語是不奇怪的,能操一口日本人獨有的中國話也是不奇怪的。
那報紙上是怎麼寫的?我把下面的小字緊貼至眼前,讀出了這麼一句話:
「死者的妹妹滕青尚在國外遊歷,暫不知情……」
放他媽的狗屁……死的不是滕豔,而是滕青。滕青是她親姐姐的替死鬼!
她怎麼也不願意叫我姐姐,是出此緣由啊……是啊,我和滕豔天差地別,有
什麼資格做她的姐姐……
可是理由呢?這麼做的理由呢?到底是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讓我好好想想。軍統的營救目標是羈鳥,沒有連同滕豔一起救走的必要。即
便滕青再怎麼央求,起碼顧翹楚是不會答應施救他黨人員的。接下來呢?滕豔仍
會被囚禁在牢獄裏。那麼等待她的是……
「但鹿之島卻有自己的算盤,他打算在新年伊始將滕豔遊街示眾,讓她親口
承認共黨身份。」顧翹楚曾如是説過。
鹿之島的死是個意外,是主動與我更換衣物釀成的慘劇,而在原先的計劃裏,
根本沒有提及鹿之島的死活。這樣的話,倖免於難的鹿之島絕不會貪圖錢財,四
處尋找發泄怒火的可能性才是略高一籌。於是滕豔就會虛弱地承認「我是共黨」
而死去,滕家將迎來毀滅性的慘淡結局……
這就是那個理由。死者一定要以滕豔的身份死去,而至於死者究竟是不是滕
豔,誰能知道呢?
姐妹倆才剛剛團聚,就又要逢場作戲了。可惜這場戲太過珍重,她們窮極一
生也只能酣暢淋漓地演這麼一場。
我想我知道那個暗中保護我的槍聲是出自誰手了。滕青從一開始就盯上我了,
她需要藉助能接觸領事館內大小事務的我的力量查明姐姐是否生還,狀況如何,
甚至於被囚禁在哪間牢房。她大概是看準了我致命的弱點,認準有趁虛而入的可
能性,才一次次保住我的生命,同時爭取到接觸我的機會。在我面前那些繪聲繪
色甜美可愛的表演,不僅是出於工作需要,更是為了拯救至親至愛的人。
她不僅要保護姐姐,更是要保護美滿幸福的家庭。為了讓親情延續下去,她
甘願奉獻出自己鮮活的生命。
義無反顧。毫不猶豫。
可她向瘌痢頭和一隻眼射出的是子彈,向我射出的則是麻醉劑。我也是鋤奸
隊的目標才對,她為什麼偏偏要留我一命?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發了瘋一樣去檢查那張原本內容難以輕易辨別的紙。錢
滿貫,白眉,劉欣桐……錯不了,這是鋤奸隊的刺殺名單,我們這些漢奸走狗都
赫然在列。唯獨我的名字被劃得破破爛爛的……是寫了什麼字在上面呢?
我橫着看,豎着看,顛倒着看,都像是被一個字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那紙張
都要被墨水浸透了。嘴巴微張,舌尖放平,只需微微震動聲帶,那個美妙的、奇
幻的、耐人尋味的字眼便脱口而出。沒有挺拔的峯巒壯美,卻賽過滿滿希望的晨
曦。
那個我自以為已悄然走遠,卻又不經意間失而復得的東西。
愛。
原來她早就偷偷留下了答案。
我彷彿穿越到了那個槍聲不絕的新年夜,激動地注視着領事館的牆壁轟然倒
坍,再隨營救隊馬不停蹄地衝入地牢裏。在那個最深處的牢房裏,妹妹用盡最快
的速度脱下虛脱的姐姐的衣衫,自己從容不迫地栽倒在血泊中。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一定很害怕吧,面對死亡的冰冷與無助。總要説些
什麼來安慰自己吧,那麼説些什麼好呢?
她會想起那個真心實意逗她開心,陪她玩鬧的漢奸小姐嗎?如果想起來的話,
她一定會顫抖着雙唇默唸「我愛你」。
我也愛你。我還有很多肉麻到臉紅的情話想説,但沒有比這句話更貼切的了。
可我説不出口。
因為我愛的是故事裏的雨宮梅,而不是為國為黨為家犧牲的滕青。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配。
我躺在病牀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乾嘔。嘔得如此歇斯底里,如此不顧場合,
如此傷風敗俗。
而前輩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否懂我。
他大抵是不懂的——這是對流淚的等量代換。
快出院的時候,前輩攙扶着我去院子裏賞梅。
枝頭的梅花開得正豔,我卻總覺得少了些味道。
「這些花兒,每天受着悉心照料,難怪綻放得沒那種韻味在。」
前輩説得沒錯。這裏的梅花缺了那份傲骨,它們的姿態連野花都能媲美,哪
裏還有那種脱俗的美感。
我們掃興地走出院門去到公園裏。大雪飄飄灑灑地下,很少有人來這邊散步
了。我們站在沒過靴子的積雪裏,看着被厚厚的雪層覆蓋的樹梢。
「我只聞到了寒風的味道。」前輩愁眉苦臉的。
我不知為何唸叨起梅來。時間愈發久遠了,這個名字留給我的印象卻愈發深
刻。
雨宮梅。雨宮梅。雨宮梅……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含在嘴中細細品來,只叫人口齒噙香。
「不呀,有香香的味道,很好聞呢。」
「明明沒有……」前輩寵溺地笑笑,但見我一臉認真便不開口了。
「當然沒有,因為……」眼睛軲轆軲轆打着轉,我想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因為是『暗』香嘛,當然要暗暗的才有。」
我們相視而笑,但這兩種笑是否是一種寫法,就不得而知了。
暗香·end
作者:龜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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